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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振衣飞石(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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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夜里休息不好, 食不下咽,三两天功夫就憔悴了许多。

    所有人都认为皇帝应该认真听太医叮嘱好好养病的时候,皇帝开始交代后事了。

    他首先命令衣飞石和谢范整饬城防宫禁,随后召见内阁大臣, 透露自己传位皇太孙,并命宝宸公主辅政的安排。为了不显得太过惊世骇俗,他去年就准备好的各项政令,这几天里才逐一交代, 也不是多少年后的计划, 无非是在新旧交替之间不使动乱的对策——只要新君不上台就掀桌子,可保无虞。

    所有被皇帝传了遗命的大臣都是满脸懵逼,陛下,您就略感风寒而已, 至于这么大阵仗吗?

    这要是三五天把身子养好了……反正几个满朝上下都没太当回事。皇帝才五十出头,一向身体康健,平时连个喷嚏都不打, 乍暖还寒时候受个风发个热, 能有多大的毛病?

    然而,皇帝一连数日不曾上朝, 只在太极殿召见大臣,宝宸公主与皇太孙都在殿前侍疾,出入太极殿的大臣们脸色越来越凝重……

    太平三十六年的天, 倏地变了。

    衣明聪在中军衙门当差已经有六年了, 四年前娶妻, 三年前生子,去年又得了个小闺女,衣家勋四代的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据说他小时候曾经养在皇帝身边,衣明聪隐隐约约记得些宫中往事,这些年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那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这日他在中军衙门里对军需册子。

    似他这样的将门之后,各处关系走得精熟,上官也算是物尽其用。

    每到跟兵部扯皮要军资的时候,就要把他“借调”到军需处两日,帮着“筹备”一二,说到底,就是借着他的面子,去跟兵部、枢机处要东西。他太爷爷衣尚予的旧部基本上都告老了,二爷爷襄国公的旧部则在朝廷各处正当权,陪笑一句忆个当年,啥事儿都好办。

    突然就有宫中小黄门匆匆来传旨,皇帝急召。

    衣明聪稀里糊涂接了旨,跟着进宫,很熟练地塞了荷包,问道:“公公,何事召我?”

    那位公公荷包照收,就不肯多话,满脸严肃毫无喜意。弄得衣明聪心头惴惴。

    不过,衣明聪紧张归紧张,倒也不是特别担心。家中有二爷爷襄国公镇在宫中,就算他无意间犯了什么事,了不起罚俸降职,命肯定在,前程也丢不了。

    进了宫之后,步入太极殿范围,就有一位姓齐的小公公来接他,说道:“郁大总管在御前服侍不得闲,特命咱家来接大少爷。您这边请——”

    郁大总管是御前心腹,太极殿最有权势的大太监,他亲自差人来接,衣明聪就松了口气。

    照例塞了荷包,齐小公公麻溜儿地谢了赏,脸上依然没个笑模样:“咱们主子爷身上不爽利,可没人敢嬉笑哩。”又偷偷告诉衣明聪,襄国公在御前服侍,不必担心。

    衣明聪十多年不曾进宫,行至丹墀之下,幼时的记忆恍恍惚惚浮现。

    他在殿外跪候,宫中弥漫着熏香与苦涩的药气混合的味道,分明是陌生的宫殿,又似乎很熟悉。

    看着大殿门口擦洗得极其干净的门槛,衣明聪恍惚地想起自己往门槛里爬的画面,那时候的他太小了,就觉得太极殿的门槛特别高,每回自己翻了进去,身边的保姆都要吓一跳,前头还有一个清爽带笑的男子声音吹嘘鼓励,让小小的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特别了不起的壮举……

    没多会儿,一个穿着锦衣的俊美男子走了出来,躬身施礼道:“大少爷,陛下宣召。”

    衣明聪的感觉很古怪。他不认识这里的所有人,这里的所有人却似乎都认识他?

    皇帝宣召谁也不敢怠慢,衣明聪连忙磕头起身,低着头跟进殿内,也不敢请教这位长得极其俊美的年轻男子是谁,应该是侍族出身的内侍吧?他想。

    进了外殿,引路的内侍没停步,衣明聪跟着再往里走,路过内殿,竟然还在往里走。

    一直走进了寝殿。

    衣明聪多年未进宫,觐见的礼仪也丝毫不差,内侍略微指点,他就在殿中俯首下拜。

    “聪儿来了。”

    头顶上传来的是一个干涩虚弱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带着慈爱的笑意。

    衣明聪听得出其中的虚弱,原本陌生的感情瞬间就被拉回幼年,他下意识地想要抬头,又生生忍住,只看着地上近在咫尺的织毯——不是他记忆中的花纹,可是,这间屋子他也是很熟悉的。

    小时候他就在这里的地上爬,从龙床前的承足爬到临窗的榻边,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

    他依稀还记得皇帝穿着宽大清凉的夏常服,端冰镇的酸梅浆给他喝。他爬得很快,爬得气喘吁吁,扑倒在皇帝的膝下,一头撞着御榻下雕刻精美的卿云纹,疼得哇哇大哭。

    ……躺在龙床上的人,是曾经把他养在膝上的皇爷爷。

    衣明聪哽了一下,尽量收敛住情绪,低声道:“小臣叩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

    “一晃眼这么大了。来,上前来,皇爷爷看看你。”皇帝声气十分和蔼,和衣明聪记忆中的口吻极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皇帝听上去苍老而虚弱,让人心酸。

    衣明聪磕了头,奉旨膝行上前,略微抬头。

    皇帝看上去不如声音那么苍老,脸色苍白病弱,仍旧有着远超常人的清俊风华。他的二爷爷襄国公衣飞石就坐在皇帝龙床边上,手里捧着茶碗,神色凝重。

    皇帝看着他笑了笑,招招手,示意衣明聪再上前。

    衣明聪再往前挪了一步。

    皇帝仔仔细细看了他好几眼,伸出手,衣明聪连忙再往前膝行两步,低头让皇帝摸着自己脑袋。

    “是长大了。”皇帝说。

    衣明聪能感觉到皇帝的手在微微颤抖。

    “去吧。要好好儿的。”皇帝似是疲惫极了,只说了这么两句话,就让衣明聪退下了。

    衣明聪心中生起极度不祥的滋味,他有些想哭,想拉住皇爷爷的手,可是,他不敢。

    哪怕记忆中皇帝曾经极其宠爱他,哪怕如今的皇帝也对他十分温柔。他仍旧只能膝行着退下三步之外,恭恭敬敬地磕头告退,多说一句话都不敢。

    退出太极殿之后,衣明聪被宫监领着出门,一直憋着走出了宫门,他才流出两行热泪。

    天不早了,衣明聪没有再回衙门。

    他直接回了长公主府,闷着吃了晚饭,待在书房抄经,欲为皇帝祈福。

    熬了一夜过去,衣明聪抄得腰酸背痛,打算吃些茶,叫家人去衙门告假,留在府中继续抄经。

    一碗茶还没有吃完,下人匆匆忙忙来报,说宫中来了旨意,叫他去接赏。衣明聪迷茫地去堂前跪下,皇帝传的依旧是口谕,只说把京城三处皇庄赏给他,另有若干古玩字画奇珍,林林总总数千件。皆是皇帝内库清点出来的珍宝。

    ——就似家里老祖宗临去之时分私产,皇爷爷也没忘了予他这个假孙子一份儿。

    当着宫中来人的面,衣明聪憋得两眼通红也不敢流泪,除了狠狠磕头,谢恩的话都说不出一句。

    ※

    谢茂躺在床上,保保与十五娘都跪在跟前。

    他拉着保保的手,笑眯眯地说:“保保,你是个聪明孩子,江山,社稷,百姓,托付给你,朕很放心——唉,可惜呀,身子不好。虽说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凡事不要太操劳。”

    保保两眼含泪,不住点头:“孙儿遵旨,孙儿知道。皇爷爷,您好好养息身子,万寿还长着呢。”

    “黎洵老啦。”

    谢茂转而指点朝局,“他是三朝老臣,黎簪云是你老师,黎家与你阿母亦是姻亲,他若告老而去,你与你阿母在朝中顿失半壁——”

    “皇爷爷……”保保只管拉住他的手哭,“孙儿离不开您……”

    “傻孩子。”

    谢茂摸着他的脑袋,“若黎洵告老,单学礼背后有林家支撑,一旦坐稳首辅之位,十年之内,你与你阿母皆无力与之相争……好在,他也不年轻啦。他若不离朝,你要千万留住黎洵,朕的意思,你明白吗?——你以母血得嗣皇帝位,你要扶沛宣文做首辅大臣。”

    保保胡乱点头:“孙儿遵旨,孙儿……皇爷爷……”

    “听……你阿母的话。”谢茂握紧他的手。

    “孙儿遵旨。”保保似乎只会哭,悲伤得不能自己。

    皇帝拉着皇太孙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终究说累了,才看向一边默默流泪的十五娘:“朕想多留你几年,竟没能来得及替十五娘挑个好夫婿。”

    十五娘哭道:“孙儿不嫁人,孙儿一辈子服侍皇爷爷。”

    “朕家的公主,岂有嫁去别家的道理?”谢茂压着这么多年不曾给十五娘皇室封号,临终之前突然改口,“朕给你庄子,给你封地,遇见喜欢的儿郎,就叫他尚主,遇不见喜欢的……你有地方住,有钱花用,还有阿母阿兄撑腰,不要大丈夫,养几个小丈夫也行……”

    谢团儿与衣飞琥都是一愣。

    衣飞石在旁皱眉道:“陛下。”哪有这么教孩子的?

    谢茂哈哈地笑,又转头看保保,说道:“江山给了你,稷下庄,皇爷爷就给十五娘了。朕内库的东西分成三份,一半是给襄国公的,另外一半,再分作两份,七成留给团儿,三成给十五娘……”

    “朕身后不必随葬什么东西,亦不许宫人殉葬。”

    “太极殿服侍朕的宫监,许他们在宫中养老,宫婢若要出宫……”谢茂看向谢团儿,“你安排好了,许她们出宫,亦许在宫中养老。朱雨、银雷、秦筝三人,领一等首领侍卫俸禄,归家荣养。”

    他把宫里所有有头有脸的奴婢都安排了一遍,就没有提及从小养在太极殿里的楚弦。

    所有人都在揣测楚弦的去处。

    跪在外边的楚弦脸色也微微发白,皇帝虽说不许宫人殉葬,却偏偏不提他的去处——这么多年仔仔细细地养着,莫非就是要带着去泉下享用的?他心中虽有几分不甘,又实在无力挣扎。

    “楚弦?”谢茂招了招手。

    保保与十五娘都退了一步,楚弦就似一条摇尾乞怜的小狗似的,一路爬了过来。

    谢茂却没有对他伸手,反而望向站在一边的衣飞石:“你以后就跟着服侍襄国公吧。”不等衣飞石反对,他就笑,“襄国公若是不要你,你就随朕去旗山陵。”

    楚弦当然不想死,然而,明知道皇帝是胁迫襄国公,他还是得磕头表忠心:“奴婢愿为陛下殉。”

    谢茂看着衣飞石。

    衣飞石沉默许久,终究还是点了头:“臣要他。”

    都以为衣飞石心肠软,是为了楚弦一条性命才点头答应,其实不然。

    人命在衣飞石心中至贵也至轻,若是为皇帝殉葬,莫说一个楚弦,叫太极殿宫人全部殉了,衣飞石也觉得理所当然。便是皇帝叫他殉葬,他也觉得并无不可。

    不是因为他对皇帝感情多深,而是他觉得以皇帝的功绩,值得国公重臣殉葬——

    如今海内无战事,他亦不是治世之臣,追随陛下于九泉,为何不可?

    他之所以答应,是因为他还记得皇帝挑选楚弦入禁的时间,是在十五年前。

    整整十五年,皇帝好端端地养着楚弦,不曾有旦夕暧昧亵玩。旁人皆以为楚弦是皇帝蓄养的新宠,唯有太极殿近身服侍才知道,皇帝从未碰过楚弦一根指头。

    衣飞石曾经不解皇帝究竟是何用意,如今他终于明白了。

    这孩子是皇帝刻意养给他的。

    楚弦是否给陛下殉葬,衣飞石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皇帝这一份长达十五年的心意。皇帝在十五年前就准备送给他的礼物,他必须收下。否则,陛下会失望吧?衣飞石不想让皇帝失望。

    楚弦磕了头就悄悄退到一边跪下。他没有故意跪在衣飞石身边——这会儿和襄国公走得太近了,说不定皇帝就改了主意,一道圣旨就把他提溜进旗山陵灌了鸩酒。

    “去吧,去吧。朕累了。”谢茂挥手,看着窗外绚烂的晚霞。

    这一日,夕照晚景美得醉人。

    ※

    皇嗣们告退之后,太极殿静得落针可闻。

    衣飞石算着皇帝吃药的时辰,尝了膳房送来的米粥,觉得委实太过寡淡,没有滋味。然而,皇帝已经连薄粥吃着都很艰难了,稍微带了油腥之物,他根本吃不下去。

    “陛下……”衣飞石端着那碗薄粥,低声哄着,“吃一口吧。”

    谢茂很给他面子,他说吃一口,哪怕五内俱焚,腻味得宛如爵蜡,还是坚持着喝了半碗。

    见他实在喝不下了,衣飞石先忍不住将粥碗断开,忍了忍哽咽,尽量不带悲声:“待会儿再喝半碗。”又服侍谢茂漱口,亲自拿了牙刷子,请皇帝张嘴,他一颗一颗地刷干净牙齿。

    柔软的鬃毛在皇帝牙上刷过,衣飞石指尖非常轻巧,自认绝不会碰到牙龈,然而,刷了不到两颗牙齿,皇帝充血的牙龈上仍旧渗出点点血渍。他恨不得反手抽自己一掌,低声赔罪:“臣失手了……”

    谢茂握住他的手,将牙刷子从口中吐出,说道:“朕病了,不怪你。”

    左不过再活两日,牙齿好的坏的有什么紧要?谢茂不过是喜欢和衣飞石亲近罢了。这会儿牙龈不争气,反倒把衣飞石弄得满心难受,谢茂就不想刷什么牙了:“服侍朕漱口。不刷啦。”

    衣飞石丢下牙刷牙膏,捧盅服侍皇帝漱口,皇帝吐出来两口带血的清水。

    ※

    病倒第九天上,皇帝开始陷入半昏迷状态,米水不进。

    偶然一回睁开眼,他吩咐召见诸王大臣、储君及诸皇嗣,太极殿里里外外很快就跪满了人。

    皇帝却在昏迷之中。

    所有人都只能老老实实地跪着等候。等皇帝再次醒来,或者等皇帝驾崩的消息。

    “去把几位老大人扶起来,偏殿等信儿。”

    衣飞石见这么跪着也不是办法,黎洵、单学礼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哪怕是在殿内跪着也受不了,何况,保保身子也不好,“再请宝宸公主与皇太孙殿内服侍。”

    秦筝即刻出门安排。

    哪晓得命令才到内殿,就被保保顶撞了回来:“皇爷爷命孙儿前来听诏,如今又是谁叫我回去?”

    “殿下误会了。并非请您回宫,是请您与宝宸公主殿下入殿为陛下侍疾——”

    皇帝昏睡着,所谓侍疾,其实就是让他和谢团儿进寝殿休息。

    保保却丝毫不领情:“我只听皇爷爷口谕。”

    秦筝被顶了个哑口无言。

    皇太孙一口咬定是皇帝圣谕叫来听诏,不肯轻易动弹,那秦筝也不可能再去传襄国公的吩咐,叫几位大臣去偏殿休息——在太极殿,襄国公的吩咐确实和圣旨一般无二,可是,出了太极殿,谁都不能认这个道理。

    衣飞石耳力惊人,当然听得见殿外的争执。他默默不语。

    秦筝丝毫没有传错话,本就是叫保保进寝殿侍寝,保保却一口咬定说秦筝赶他离开。保保为什么非要信口胡说?

    因为他不能承认衣飞石的好意。

    保保担心的从来不是他自己被支开,他担心的是几位大臣被支开。

    倘若皇帝临终之时,大臣都不在身边。哪怕他也跟在皇帝身边,衣飞石非要说皇帝改了主意传位给谢团儿,谁又敢说衣飞石说的是假话?——太极殿都是襄国公的人。

    所以,保保觉得,他不能让衣飞石体恤老臣,把几位老臣支使到偏殿去“休息”。

    老臣们必须待在殿内,随时等候陛下吩咐。哪怕陛下没有吩咐就此崩了,老臣们也得从头到尾地听着——皇帝没有另外的遗诏,必然是他皇太孙谢嘉禾嗣位登基。

    他不能让襄国公一手遮天。

    老臣们必须在。

    谢团儿就站在一尺之外,听着儿子板着脸训斥秦筝。

    她两只手握在袖中,捏了一次,再捏一次。

    秦筝是皇爸爸的近侍。襄国公是皇爸爸最敬爱的人。皇爸爸还没崩呢,这畜生就敢如此无礼!

    只是,念着寝殿中昏睡中的皇父,外殿跪着的诸大臣们,她将胸头那一团怒火忍了又忍。这关头,她不能和保保起冲突,不能与保保有龃龉,她只能忍。

    秦筝白着脸回寝殿向衣飞石复命,低声道:“……奴婢无能,公爷,奴……”

    “你去看看陛下的药。”衣飞石同样不想在此时节外生枝。

    至于殿外候着的老臣们,他已经有了吩咐,谢团儿知道皇帝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自然会去安排周全。果然秦筝去看了皇帝的药回来,就禀报说,宝宸公主给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臣准备了坐垫热汤,还叫了几个伶俐的小宫监前后关照着。

    衣飞石点点头,对此也不甚关心了,就守在龙床边,看着皇帝几日间就瘦得快要脱形的模样。

    陛下……

    ※

    保保在内殿等得极其难捱。

    他身体弱,与常人是不能相比的。皇帝即将大行,身为皇嗣又岂敢高踞坐席?他只能跪着等。

    谢团儿身强体健都跪得极其难受,见保保脸色苍白,她心头有气,小畜生,不识好人心,仔细跪死你!过了片刻,终究还是心软,问道:“你若是身子不适,去偏殿稍歇片刻。”她是做母亲的,若她开口让保保去休息,没人会指责保保不孝——都知道皇太孙身子弱。

    摇摇欲坠的保保却咬牙不肯:“儿子岂能忤逆皇爷爷旨意?”

    气得谢团儿想抽他。

    衣飞琥跪在殿外,听着里边母子二人的对话,脸色极其沉重。

    他知道保保与团儿不和,却不知道这种不和与猜忌已经变得如此深重。保保身子弱,他拼着伤身的危险也强撑着不肯离开,显然是担心谢团儿要在遗诏上做手脚。母子之间,前一天还同舟共济,江山当前,今日就只差撕破这一层面皮了。

    保保的心腹宫人来送了两次药,施了三次针,眼看保保都要倒下了,却始终睁眼强撑着不走。

    谢团儿心疼更气恨,她知道保保防的是谁,就是她,他谢嘉禾的亲娘!

    整整十一个时辰过去,皇帝终于醒了过来,吩咐传见诸位宗室亲王,内阁、枢机处、六部、五寺诸大臣,以及皇太孙、诸皇嗣。

    几重殿门次第打开,按照身份远近,臣子们里里外外重新跪了几层,簇拥在皇帝的身边。

    “宣,朕传位诏书。”

    皇帝的传位诏书前几日就写好了,黎洵、单学礼、沛宣文、傅觉非四位大臣执笔。

    洋洋洒洒近万字,先说朕登基之后干了多少大事、好事,多么牛逼了不起,再说朕修了礼,强调确认了谢团儿的合法地位,又把谢团儿吹捧了一通,怎么雄才大略实心任事,最后才说保保是个孝顺聪明的好孩子,以后朕的江山就交给他了,祖宗保佑啊,群臣支持啊,朕要挂了,拜拜了您呢。

    保保本就熬得气息奄奄,听见这一道传位诏书差点被气得吐出血来。

    说他娘雄才大略实心任事,说他孝顺聪明。不就是说,以后国事让他娘操心,叫他老老实实孝顺亲娘,听娘的话吗?这到底是传位给谁?!

    传位诏书读完了,保保正在头昏眼花时,皇帝又一句三断地传了口谕:“皇太孙继嗣皇帝位后,宝宸公主晋太后,临朝称制辅政。”

    辅政。临朝辅政。临朝称制辅政。这是三个完全不同性质的事情。

    皇帝前几日向保保交代遗诏时,只说让谢团儿辅政,从未提过临朝,更甭提临朝称制了。

    太后在后宫也可以“辅政”,平时不理事,外臣到后宫告状时,太后再敲打敲打皇帝,这叫辅政。

    临朝辅政,就是太后要跟着上朝,要直接面对外朝的大臣,直接插手管理政事,向皇帝建议建言。通常这种程度上的“辅政”,皇帝就比较难受了。

    临朝称制就更不得了了。朝廷只认皇帝的圣旨,太后临朝辅政时,通行政令也要用皇帝的名义颁发各种诏书圣旨。所谓称制,就是太后可以不通过皇帝准许,甚至根本不和皇帝商量,直接颁布制诏圣旨,完全自由地行使皇帝的权力。

    保保一口闷血捂在心窍之中,耳中嗡嗡作响,抬头看着皇帝。

    他不明白,为何短短几日之内,皇爷爷就改变了主意?

    临朝称制?真是可笑至极。

    既然要阿母临朝称制,那还立我做什么?!立阿母不就行了吗?

    不止保保惊讶不解,在场听着皇帝最后一句遗命的所有人都懵了,连谢团儿都惊讶极了。

    满朝错愕之中,谢茂轻轻握住衣飞石的手,只是看着他,满眼含笑。

    溘然长逝。

    ※

    谢茂眼一闭,一睁,人就来到了系统虚境。

    看着保保气得暗中吐血差点要昏迷的模样,谢茂才出了这口恶气——

    “你当朕昏睡着,就不知道你怎么怼朕的小衣了?”

    “小畜生,白眼狼。”

    “朕还活着你就敢欺负朕的小衣,朕死了你还不翻天啊?朕还治不了你了?”

    “呵呵,朕叫你亲妈临朝称制,你娃傻眼了吧?”

    “气死你丫!”

    “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