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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铮清晨醒过来时,身边又空了。梅茹如今任从五品少卿,比他这个“赋闲”王爷要忙碌得多,至少得按时去衙门应卯。傅铮无奈的叹气,他坐起来挑开帐帘。梅茹仍在梳妆台前,乌发散在身后,像光滑的缎子。

    晨光透过窗纱落下来,将所有都镀上柔和的光,让人的心一并柔软。

    对着梅茹的背影,傅铮只觉得好安稳,“阿茹。”他轻轻唤了一声。梅茹回头,唇角微抿着,是浅浅的笑。那笑靥展露在美好的晨光里,格外明媚,勾的人心动不已。傅铮有一瞬只觉得自己像是徜徉在梦里。那是最曼妙的甜,在男人心间蜿蜒出一条河,温柔的绕着他,甜丝丝的。

    傅铮亦笑。

    下一瞬,就听梅茹好奇道:“殿下,你昨夜怎么又梦到我了?”

    傅铮昨夜很安稳,这会儿他猝不及防,稍稍一怔。很快,傅铮便恢复淡定之色,笑着问道:“夫人为何这么说?”

    梅茹眨了眨眼,无奈叹道:“因为殿下喊了好几声循循。”她说着视线直直望过来。

    傅铮心头克制不住的跳了跳。真是要命,梅茹最忌讳这个称呼,他居然不小心说漏嘴!傅铮心间又是突突一跳,他回望着梅茹。但梳妆台前的人逆着光,傅铮根本看不清梅茹此时的模样,那样的她显得好遥远,他伸手都够不着……压住冒出尖来的慌乱,傅铮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话锋一转,他歉疚道:“吵醒你了?”

    梅茹“嗯”了一声,亦没再继续,而是扭过头唤丫鬟们进来梳妆,她还得去衙门应卯呢。

    傅铮独自坐在床畔,心头沉甸甸的,挤得他很不舒服。傅铮可以控制清醒时的自己,他可以绞尽脑汁来挽回、来哄骗梅茹,但他控制不了睡着的自己啊……傅铮心头越发沉。

    他原先没有软肋,如今却深深多了个死穴,一戳一个准!

    傅铮一时竟有些迷惘,更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人,他似乎连笑都笑不出来。

    这天夜里,傅铮特地与几人在书房商议要事。待时辰晚了,他方亲自去梅茹院子里说一声。梅茹那会儿倚在榻上看书,头发用簪子随意绾起来,宽宽的袖子落下,露出如玉的手腕和翠玉手钏。傅铮坐在她的身侧,痴痴看着。

    梅茹从书后看他,问道:“殿下为何心事重重的?”

    “是么?”傅铮心里原本就压着一块石头,他没有在意,只是说:“阿茹,我今天夜里不歇在你这儿了。”

    “怎么了?”梅茹明显好奇。

    她眼睛亮亮的,和平常一样灼烫着他的心。傅铮舍不得,却不得不道:“我还有些公务。这几天.朝廷在商拟一整年的银子用度,吵得实在没法子。”

    梅茹也知道此事,她点头道:“你若是不过来,就让身边的人传个话,不用自己跑一趟。”

    见她如此体贴小意,傅铮心里好暖。摩挲着她的脸,傅铮俯身亲了亲她,用情道:“可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梅茹轻笑。

    她笑起来娇娇憨憨,是傅铮欢喜的模样,他捉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梅茹催促道:“殿下快过前面吧,省的他们等着。”

    傅铮又亲了亲她,才回自己的院子。

    内室安静,烛火幽幽,时不时跳跃一下。梅茹沉默良久,重新拿起书,视线落在上头,面容淡淡的,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

    且说为了整年的银子用度,朝堂这几日确实已经吵成一团。魏朝国库空虚,本就四处捉襟见肘,偏偏这个要紧关口,西北大营发回折子,说是冬日为了抗敌粮饷更加吃紧——这便又多出来一项。

    其实每年冬天北边胡人总会南下,但这两年越发肆无忌惮,除了每年要进贡,还要抢掠,民不聊生。延昌帝实在头疼不已。

    这事惹得朝中热议,一时什么建议都有,或战或和,还有提议和亲的。延昌帝膝下公主不多,适龄的更加少,只宝慧公主一个。若真要和亲,恐怕得在旁支中找了。

    太子被废之后沉寂许久,这会儿终嗅出生机,他去李皇后那儿道:“母后,儿臣有个想法。”

    “什么法子?”李皇后挑眉。

    废太子压低声道:“让宝慧去和亲。”

    李皇后一听面色大变,狠狠拂袖训斥道:“混账东西!”北辽那地方穷山恶水,那儿的人更是凶神恶煞。历朝历代和亲的公主哪儿有善终的?言语不通,背井离乡,孤苦终老。李皇后断然舍不得宝贝女儿去受这种苦楚。

    “母后糊涂啊。”废太子着急分析道,“如今儿臣失势,正好趁这个机会东山再起。若宝慧自动请缨,届时父皇定会更加怜惜儿臣和母后,亦会高看咱们一眼。儿臣到时还能送宝慧过去,在父皇跟前露些脸面……”

    李皇后安静半晌,满面愁容叹道:“你就是个狠心的!”

    这二人同意了,可宝慧公主哪儿肯?她又是哭又是闹,还要死要活威胁,但她不过就是个女儿家,再被宠被疼,哪里抵得过皇权的诱惑?想明白这些,宝慧公主愣在那儿,傻傻地哭了。

    二月,公主和亲一事悄悄被延昌帝挂到了嘴边。此事甚大,得先遣人去与北辽商议,但这事亦太过丢脸,延昌帝不想闹得人尽皆知,遂先召鸿胪寺卿与梅茹进宫商议。

    梅茹心里清楚这是傅铮安排的,西北大营那边是他的人——除去先前的战功,傅铮娶了她,与孟府之间就变得更紧密——那道要粮饷的奏折来得正是时候,就是为了将朝廷的水搅得更浑一些。

    只是,傅铮自己根本没有出手,一切便妥当了,这人不可谓不可怕。

    梅茹怔怔垂下眼,忽然有些冷,还有些累。

    ……

    这天回府,傅铮问起梅茹进宫所谓何事。梅茹如实说了,又对傅铮道:“殿下还真是算无遗策,画无失理。”

    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傅铮叹道:“不过是想你高兴,替你出气罢了。”顿了顿,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阿茹,十一弟这两日着急跟我商议,说想娶孟府二姑娘为妻,你觉得如何?”

    梅茹闻言没有任何诧异,她赞同道:“自然是好。兰儿性子稳重,与十一弟恰好相配。”又主动提议道:“明日我还要进宫,正好向皇后提。”

    “好。”傅铮笑道。他们是傅钊兄嫂,孟蕴兰又是梅茹表妹,这事梅茹出面比较合适。

    熟料翌日梅茹从宫中回来,脸上明显不大高兴。傅铮不由好奇:“怎么了,谁惹你不快?”

    梅茹气鼓鼓地不说话。

    傅铮兀自猜道:“皇后惹你不高兴?”

    梅茹还是不说话,一个人低头生闷气。

    傅铮最不舍她不高兴,虽然这个模样怪招人疼的。拥着她,傅铮好脾气的哄道:“到底怎么了,说给我听听?”

    在他怀里,梅茹脸红红的。耷拉着脑袋,她瓮声瓮气道:“今日又催促子嗣一事呢。”还有些羞赧。

    见她这样,傅铮轻轻笑了。子嗣一事他并不着急,毕竟梅茹才刚刚对他敞开心扉,而且傅铮自己心里有鬼,这段时日他根本不敢和梅茹太过亲近。摸了摸她的头发,傅铮宽慰道:“你别放在心上,更不用理会她。”

    这天夜里傅铮还要去前面与人商议事情,他要走,梅茹忽的扯着他的袖子问:“殿下今日夜里过来么?”

    她力道小小的,却扯住了他,傅铮蓦地顿住脚步,垂眸凝视着梅茹。

    傅铮了解她,梅茹是个藏不住性子的人,一连十数日,根据石冬的汇报她都没有任何异样,还时不时与他发小脾气,傅铮早就安下心。可是,在这样岁月静好的安宁里,他愈发担心自己。

    这么多天傅铮心虚的不得了,他什么都可以面对,唯独不敢看梅茹。

    他怕自己露馅。

    这是傅铮彻彻底底的死穴,他一步都不敢踏错,他生怕自己多走一步,便是万丈深渊。那种狂喜转而狂悲,他真的承受不住。

    正因为太过在乎,他已经好多天没有敢歇在梅茹这儿了。

    梅茹这会儿望着他,眼神软绵绵的,拂过他的心,勾着他,傅铮就舍不得了。他最喜欢她了,她就是他心尖的一块肉,他从来都不舍得离开。

    傅铮连忙说:“我待会儿就来。”

    这日夜里商议完,傅铮匆匆回立雪堂。梅茹已经歇下了。他洗净,从后头拥住梅茹,慢慢的,一点点亲吻她的脖颈。那种温热很痒,梅茹缩成一团,面露歉疚道:“殿下可不巧,我小日子刚刚来了……”

    傅铮不气也不恼,只是心疼道:“疼么?”

    男人眸子墨黑,映着她的脸,是真真切切的担忧。

    梅茹定定看着,摇了摇头,沉默少顷,又对傅铮央道:“我想去一趟莲香寺。”

    “去那儿做什么?”傅铮好奇。

    在他的视线里,梅茹脸慢吞吞红起来,她撇开眼,不悦呛道:“我就想去寺里吃两个素斋包子,不行么?”

    傅铮一向是聪明的。联想到李皇后的催促,还有她刚才的挽留,傅铮瞬间明白梅茹的意思——这人想去寺里求个孩子!傅铮心里高兴极了,最曼妙的甜又在男人心间蜿蜒开,温柔的包裹着他,浇灌他苦涩而害怕的心,是这天底下最快活的事。傅铮抿住笑意,并不戳破梅茹,只是柔声问:“要我陪你么?”

    “不用。”梅茹冲他笑。她说:“我想跟娘亲一起去,我还想跟她好好说话呢,好么?”

    她一对他笑,她一求他,傅铮心里就软了,他立刻同意下来。

    安静的夜里,抱着怀里的人,傅铮好开心。梅茹愿意对他敞开心扉,愿意为他生儿育女,还为之小心翼翼地去求神拜佛,傅铮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他的眼圈儿甚至微微滚出些烫意。傅铮郑重亲吻她。

    这个吻是他捧出的一颗心,捧到她面前,全是袒露开的柔软,哪怕这会儿有人割上一刀,他也只能生生承受。

    他真的好喜欢她,珍视疼爱到了极点,连吻都不敢太过用力,生怕她身子会难受。

    流连的亲吻完,他又凝视着梅茹。四目相对,是一片如海的静谧,傅铮心软到了极致。这样的夜,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高兴?傅铮前所未有的开怀。

    “殿下,”梅茹忽然问,“你觉得咱们孩子叫什么好?”

    傅铮笑了,“娇娇。”他前世就想好的名字,此时想也没想,直接脱口而出。

    梅茹似乎有些疑惑,傅铮捋了捋她的碎发,掩饰掉自己的慌乱,笑着道:“阿茹,我特别想要一个小丫头,跟你一样,养得娇娇的,谁都不能欺负她。等她长大了,我还要给她挑世间最好的人。”梅茹闻言愣愣看着他,眸色怔忪。傅铮亲了亲她的脸,动情而温柔的说:“阿茹,等你身子养好了,就给我生个丫头,让我宠着你们,疼着你们。”

    他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不停的回响,梅茹怔楞着眨了眨眼,轻轻一笑。

    ……

    去莲香寺这天,傅铮跟石冬叮嘱了好几句,又安排了王府的侍卫随行,这才安心。

    莲香寺这天没有接待香客,里面没什么人,只有梅府马车与几位和尚候在山脚——净明是得道高僧,他年纪大了,很少再露面,连皇帝、皇后都难请动他。见王府的车马到了,乔氏上前请安。梅茹忙免了礼,挽着娘的胳膊往上走。

    这段上山的台阶梅茹来来回回走过好几次。走到山腰,她停下来,放眼望过去,天高地远,碧空如洗,底下是苍翠而孤傲的笔挺劲松,被风拂过,松涛阵阵像海浪。

    梅茹安静地听着,乔氏拍了拍她的手,嗔怪道:“想什么呢,循循?”

    “娘,”梅茹回过神来道,“我在想——天那么大,我那么小。”

    “又不省心!”乔氏摇头叹气。

    梅茹面色淡淡的笑。她与乔氏一道去见净明。来莲香寺这么多回,梅茹很少拜见这位大师。没想到净明禅室内窗明几净,墙上还挂着梅茹画的那幅观音像。梅茹端详完,对净明道:“没想到我与大师还有这样的因缘际会。”

    净明双后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道:“所有因缘际会皆乃冥冥之中注定。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前世今生谁又能真的分得清呢?梅茹稍稍有些恍惚,她道:“今日我想仗着这微薄的因缘,问大师一件事。”

    “王妃请问。”

    梅茹拂了拂外面,庭院中侍卫皆在,石冬亦立在那儿。收回视线,梅茹默了默,平静道:“大师,我想问殿下何时开始供奉第二盏长明灯?又供奉的是谁?”

    “阿弥陀佛,王妃为何不直接问王爷?”

    梅茹涩涩一笑,眸色黯然道:“人生在世皆有万般无奈,若是我能直接询问殿下,就不会劳烦大师了。”若是她真能从傅铮口中问出什么来,梅茹根本不用这样费尽心思。她什么都不如他,不如他聪明,不如他狠绝,什么都不如他,可他也有了软肋……梅茹垂眸。

    净明沉沉叹了一口气。

    ……

    这日,梅茹认认真真在菩萨面前磕了个头,然后在那两盏长明灯前上了一炷香。

    那香袅袅升起来,泛着冷冰冰的虚幻,仿佛一面镜子。透过这面镜子,梅茹又看到那天的自己。她落在水里,不停地扑棱,不停地挣扎,却只是徒劳。那水淹过头顶,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了唯一的骨肉。那水是真冷啊,混着猩红的血,她孩子的血,冷得她牙齿不住打颤,冷得她只能蜷成一团,浑身不住痉挛。那天她怎么等,他都不回府。梅茹蜷在那儿,冷汗涔涔,疼得要命,钻心一样。

    静静看着那两盏长明灯,梅茹眼眶泛红,她死死咬着唇,心痛如绞。

    乔氏在厢房里,见梅茹终于回来,她松了一口气。她觉得今天的梅茹不大对劲,周围反正都是贴身伺候的丫鬟和嬷嬷,乔氏问:“循循你今日是怎么了?”

    “娘我没事。”梅茹宽慰道。

    “那你突然要这簪子做什么?”乔氏递过来一个锦盒。

    锦盒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支芙蓉簪,就是狠狠扎进胸口、送她重生转世的那一支。

    梅茹默然收回视线,挽着乔氏,撒娇道:“我想让娘割爱送给我。”

    “真是傻。”乔氏戳她脑袋,“你如今要什么没有,还惦记娘的一根簪子?”

    “我就是喜欢么。”梅茹说着眸色怅惋,却还是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