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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零五章在风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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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到来,秋风渐紧。

    庆历二年是一个寒冷的季节,才是九月,满山遍野渐渐苍黄。

    水色清凉,大雁南飞。

    站在潇潇河边,崔娴紧了紧衣领。小巧娇媚精致的脸蛋,在傍晚的余辉下,闪烁着美丽的风情。

    当年有些刁蛮,还有些小心眼的少女,正式成长为一个美丽的少妇。随着郑朗位高权重,她的智慧也多次派上用场,人便有了一丝气质气场神马东东。在杭州时,富弼来郑家赴宴,曾说过一句:“弟媳不愧出自名门之后,能看到唐朝崔家名门闺秀的影子。”

    指的是河北崔家。

    河北崔家在宋朝不算什么,但在唐朝很了不得,五姓七家,崔家独占两家,清河崔、博陵崔,那是可以鄙视唐朝皇室的大户人家。甚至唐朝想为太子迎娶崔家的女子为妃,都能遭到崔家拒绝。

    富弼说这话自有苦衷,郑朗没有揭破。相比于崔娴,他那个小娘子实在是糟糕。

    此时迎着夕阳,崔娴身着一身黑色绒氅,衣领上还镶着几朵金色的牡丹花纹,又秀媚又高贵。

    可是她眼神里有些不舍,看着郑朗,轻声说道:“你去了北方,可要小心,多穿一些衣服。”

    去年郑朗从石门川返回,手上长了许多冻疮,让一家几口心痛死了。

    郑朗再去镇戎军,崔娴与杏儿、四儿、环儿一人各织了一副手套,怕他再冻着了手。

    郑朗拢了拢崔娴的衣领,含笑说道:“娴儿,我还没离开呢。即便离开,此战也不会花很长时间,有可能天未落雪,我便能回来。”

    “你还要建寨。”

    “那也要回来,天气一冷,泥土冻结,就是建寨也要停下。”然后看着远方,喃喃道:“娴儿,有可能这是庆历年间我朝与西夏最后一场战役了。”

    “嗯。”崔娴嘤咛一声,与郑朗同时看着远方。

    远方百姓在收割庄稼多是高梁,也有少量豆子。高梁在内陆不值钱,值钱的是稻米。但不管什么粮食,运到西北来,运费与损耗都是差不多的,往往一石粮食运到前线,运输成本数贯,若是再按茶引盐引计算更不可估量。咸平年间梁鼎进奏说陕西沿边所折中粮食率皆高抬价例,倍给公钱,如镇戎军一斗计虚实钱七百十四,而茶一斤止易一斗五升五合五勺,颗盐十八斤十两止易一斗,粟米一斗计虚实钱四百九十七

    是指盐引换粮的粮价,实际价格偏低一些,但相差不大。

    也就是在中原地区十几文一斗的高梁到了镇戎军成本会达到四百文钱。

    自西北用兵以来,驻扎多少将士?除去本地的蕃兵外,还有二十多万不仅他们,还有部分随行的家属,为之服务的军妓、商人、贩卒、力夫,后者数字无法统计,但不会比前者少,除了吃的,酿酒所需的粮食,战马需要的一些杂粮,陕西本地本身就缺少粮食。一个粮食缺口,就给国家带来多大的支出?

    所以郑朗、范仲淹与夏竦力倡三白渠,朝廷明知道财政吃紧,还将平安监契股售得的款子全部拨了过来。

    这些粮食就是钱哪。

    郑朗又看了看北方。

    崔娴知道郑朗是在想泾原路在收割,那么西夏也开始秋收了。一旦秋收结束,战事便会来临。没有点破,拉着郑朗的手说道:“妾记得小时候,当时听到你许多故事,妾常叹命薄。”

    “难道现在后悔了吗?”

    崔娴翻起美眸,没有答话,那意思是说,你懂的。又道:“后来听说你那首诗,特别是后面那一段,一水至此尚艰难,遑论兴亡替更事。锦锈光里亦努力,莫使前事当后师。妾真的很不相信,以为是人代笔所写。”

    那首阳春三叠是合着三叠阳关古琴曲写的,诗的节奏与乐律十分相符。但灵魂所在却是这四句,这首长诗才变得有意义,得到当时来郑州看热阄的范仲淹、富弼欣赏。

    “也没有什么。”郑朗淡淡道。

    马上会有人喝出另一句,那一句话才真正名垂千古。

    “妾还是想你做管仲,非是诸葛。

    管仲好啊,一边替齐桓公做了霸主,自己呢,也大享荣华富贵,快活一生,还名垂了千古。诸葛亮却很苦逼,伐魏没有成功,反而将自己累得活活吐血而死。

    “管伸啊,我也喜欢。”郑朗笑。契丹使者夸他是宋朝的大号管仲,郑朗汗颜,自己那敢与管仲相比哪,可心中还是有些小得意的。虽说利用历史知识,时常开着小金手指,也是一份本领是么。

    飒飒秋风拂起,风声越来越大,先如蚕吃桑叶,沙沙作响,酥酥麻麻,渐渐海涛泛滥,变成狂吼大作。

    一阵秋风一阵凉,秋天真正到来了。

    “我们回吧,”郑朗说道,牵着崔娴的手,来到隔壁小山坡上,侍卫正带着郑苹与郑航骑马,杏儿与环儿四儿坐在半黄的草皮上看。

    回到渭州城,天色已黑。

    刚要回家准备休息,衙役迎来说道:“西夏派出使者,前来渭州求见相公。”

    “带我去。”郑朗顿了顿道:“还是让他来州衙见某,另外再传渭州城中大小官员,来州衙议事。”

    转身来到州衙。

    一会儿使者被带来,名气很大,叫杨守素,元昊有六大谋臣,不是张元吴昊,这两小子太过恶劣,真实能力远没有后人认为的那么强大,而是嵬名守全、张陟、张绛、杨廓、徐敏宗、张文显。同样还有一个汉人也得到元昊的重用,叫钟鼎臣,文笔好,写给宋朝那封文笔大气的国表便是出自此人之手。

    这些人有的是来自西夏本国汉人,但大多数皆是宋朝不得志的文人,象张元一样,主动前去西夏投奔元昊,严格说,都是正宗的汉奸。杨守素便是其中一个。此人十年科举不中,一怒之下跑到西夏兴州与尚是太子的元昊一番交谈之后,颇得元昊赏识,两人情谊十分深厚。

    也说明科举用人的失误。

    总之,杨守素肯定是一个人才不但有谋略,还能说会道。仅是因为科举这道门坎阻挡,使他在宋朝无法发挥才干。

    对杨守素,郑朗没有那么痛恨,此时国家观念很模糊,忠的不是国家,而是帝君,所以意义无法升华。张元吴昊不同他们是进谏元昊反攻宋朝的罪盔祸首。

    郑朗还是忍不住讥讽道:“杨守素认贼做父滋味如何?”

    “行知朝廷能容王继忠,为什么不能容属下?”

    “你能与王继忠相比?”郑朗嘴角抽搐。记得前世看金大侠的天龙八部,里面记载萧峰时契丹打草谷,真实从澶渊之盟后,边境虽有争执,但契丹人早就断了打草谷这一丑陋现象。其中王继忠作用无可拟代。

    每当朝廷使者致,王继忠痛哭哀嚎,要求宋朝向契丹人求情将他带回去。宋真宗考虑到王继忠在契丹的桥梁作用,下诏不准,这才善待其子。正是类似种种王继忠的事迹使北宋前期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

    “郑相公,属下愿意做第二个王继忠。”

    杨守素自称属下,似乎千万不能当真,当真就傻了。

    “你能不能做王继忠,我会观之后效。但休想花言巧语打动我,对你们西夏人,我根本不相信。说吧,你前来为何事?”

    “属下是代表西夏前来与郑相公议和。”

    几乎所有渭州大小官员鼻子抽动,太无耻了,又将对付范仲淹的花招使出来。一次两次,还有完没完?

    “议和啊”郑朗玩味地敲着桌面,不置与否。

    “郑相公去年释放我国太子,就存了议和之心,为什么我来议和,郑相公不信?”

    “我说不信了吗?”

    “杨守素,说一个故事给你听,有一人得到三百两银子,无处可藏,将它埋到地上,但还怕人发现,于是写了一块牌子立在地面,上面写到,此地无银三百两。”

    渭州一干官吏大笑。

    然而郑朗没有揭破,沉思一会儿说道:“不是我不信,你们西夏人恐怕是世界上最不讲信诺的人,让我如何相信?不过也难怪,人无信而不立,你们西夏人只是一群不知好歹的饿狼,那有资格称为人类呢?怎能叫一群饿狼遵守信诺。”

    “如果那样,只好开战。”

    “战就战,契丹与我朝重新议和,不知道你们西夏人用什么来与我朝开战?用你们的骑兵吗?还指望着三川口十几万军队围攻一千几百名宋军,好水川十几万军队围攻七千名宋军的事发生?先是我朝不备,才让你们西夏人得逞。便宜只能捡一次两次,还想捡三次四次?”

    去年冬天两战胜利,宋朝便拥有了谈判的资格。

    但郑朗心中苦笑,不是自己开了金手指,甚至数年前开圩开海外之矿,使朝廷钱粮比史上更为充足,又利用历史知识,两胜石门川,元昊还真得逞了,便宜捡起来没完没了。

    “若那样,玉石俱焚,是郑相公愿意看到的?我不相信,即便朝廷有能力将西夏灭国,大不了国主潜回夏州,卷土重来,贵国恐怕民不聊生。一旦国家衰弱,契丹人看到有机可趁,会不会遵守盟约?”

    颇能说的。

    郑朗莞尔一笑,道:“似乎如此,但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你也是读书人,应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当真你们那个元昊国家灭亡,潜回夏州还能卷土重来?项羽何必自刎于乌江河畔?”

    乌江颇是让郑朗感到遗憾,鸡公山与乌江便是在太平州的江对面,因为朝廷官员不得越界的制度,郑朗没有前去瞻仰。

    “未必。”

    “杨守素,你不相信,我欢迎你们西夏人开战,来吧,放胆向我泾原路发起进攻。”

    杨守素有些焦急,这样下去,无法进行谈判,于是说道:“郑相公,不瞒你说,我朝野利仁荣新薨野利旺荣与野利遇乞想要叛反,被国主斩杀。百姓也民不聊生,国主十分后悔,这次和谈是真心的。你所著的一些书籍我也看过郑相公素有慈悲之心,为什么不能让两国和好如初?”

    慢慢的讲道理,讲完道理,郑朗还不同意,将消息带回去,三军激愤,那么士气便有了。和谈是假的,争是的出兵大义。

    若郑朗真相信更好一旦相信必然不设备,泾原路总共才六万几千兵马,西夏举国来犯,泾原路又不设备,必然大破之。

    郑朗沉思,似乎被说动,缄默良久说道:“你们西夏在我境内密布刺探,你们会知道我朝皇帝下过诏书不准任何边臣私自接见你们的臣子,或者与你们西夏进行议和”

    “凡事可破例之。”杨守素说道,心中冷笑你们缘边四个大臣,那一个将朝廷的诏书当作一回事,各玩各的,连你们宋朝的皇帝都快要拿你们四人无辄了。

    缘边四人,一个比一个牛气,让杨守素看得也眼红,这样的宋朝臣子,谁不想当啊。

    “难办,少年时我说过法度,有法有度,法不可破,度可松动。你们西夏人素不讲信用,我朝君臣全部万分失望,陛下的这份诏书也代表着庙堂所有人意愿,这是法,我怎么敢违反呢?”

    一路郑郎早想好对策,可为了达到效果,还要吊吊杨守素的胃口。

    不但吊杨守素的胃口,还要吊元昊的胃口。

    葛怀敏便是其中一个关健因素。问葛怀敏,元昊有可能会在秋收之后攻打泾原路,我给你两万五千兵,让你侧应,你认为将此支军队放在哪里。不是在镇戎寨,看似镇戎寨很好,上可以掩护高平寨,东北可以侧应天圣寨,东可以与东山寨呼应,西边拱卫三川寨、定川砦,还可以切断西夏军队后路。可是地形约束。放在城中,是寨,面积小,又要容纳一部分百姓,容纳不了这么多军队。放在城外,镇戎寨城外地势平坦,那是纯送元昊点心。

    但有一个好地方。

    史上定川砦惨败之前,整个泾原路麻木不仁,还是在环庆路的范仲淹斥候先听到消息,通知王沿。另外庆州通判尹源,也就是尹洙的哥哥写了一封急信,送给葛怀敏,上面说道,贼举国而来,其利不在城堡,而兵法有不得而救者,且吾军畏法,见敌必赴,而不计利害,此其所以数败也。宜驻兵瓦亭,见利而后动。

    畏法是优点,见堡砦失险而不救,往往罢官罢将,重者斩杀,由是宋朝将士不计后果,孤军奋战,以至全军覆没,无一人而降。刘平回归,王信不客气地写了一封信,三川口数千将士随太尉死战,尸骨无存,太尉有何颜面独活。你怎么不死呢!刘平在京城接到信后,大哭一场,然后生病,卧床三个多月。

    但也如尹源所说,是优点也是缺点,过于死板,不能灵活机动,让元昊每次仗持宋朝用兵这一特点,往往得逞。

    这个瓦亭便是瓦亭寨,前面有瓦亭河水,不愁水源,后面是陇山,可攻可守。

    若真是用大军侧应,乃是第一要地。葛怀敏不听,王沿又派人通知葛怀敏,告诫他不可深入,第背城安营扎寨,以伏兵伏击,可以建功。第背城在瓦亭寨北方,镇戎寨南方,离前线更近,地形不如瓦亭寨有利,但至少夹在镇戎寨与笼竿城的中间,可以互相有一个侧应,虽是一个保守胆小的策略,但不会象后来那样,全军覆没。

    尹源是什么人,有几个后人知道。王沿有什么军事才干?

    然而这个名将连这两个对军事一知半解的文人都不如。郑朗依然让他选择,结果郑朗气得差一点吐血,还是定川砦。不错,那个地方是最前线,容易建功立业,可是想过水源没有,想过地势没有?西夏军队当真是豆腐渣?

    葛怀敏还说了一大堆理由。

    郑朗没有听见,大半天说道:“现在没有开战,你先领军驻扎在第背城。”

    放在定川砦,那是找死的,也不能放在瓦亭寨,会失去诱敌作用。

    刻意与杨守素瞎扯半天,会让杨守素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实际也想和平。想要他产生这个错觉,必须磨一会儿嘴皮子,否则元昊多疑的心理,反而不相信。

    “国主愿意与朝廷立下血誓。”

    “得,契丹人即便是盖上一个章印,也能将盟誓遵守几十年,你们西夏,血誓,什么誓,我也不会相信。”

    “唉郑相公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回去禀报国君。”

    升级了,国主变成国君。

    想跑,那有那么容易,我可不是其他不懂军事的文人,你们西夏人当作猴子耍。郑朗说道:“且慢。”

    “郑相公,有什么要说的?”

    “元昊想要和平,对两国皆是有利之举。但你这次来,你们西夏是真想和,还是假和?”

    “指天为誓。”

    “记下来,”郑朗对文案说道。让他将今天对话全部记录下来。

    文案在记录,郑朗让衙役沏上茶水,说道:“请用茶。”

    “谢。”

    “杨守素,你是那一年参加科举试的。”

    “郑相公,说来羞愧,我连考七届解试,无一次录中。”

    确实,科举制度比以前魏晋九品中正制度更有进步意义,特别是宋朝的科举,已经给了更多贫困子弟机会,将李白杜甫放在宋朝,绝对不象他们在唐朝那样悲催,前三甲未必之,但可以轻松的获得一个进士。还是埋没了许多人才,郑朗略略失神,说道:“杨守素,可愿意回到宋朝为官,若愿意,我会向陛下推荐,至少会是一个上等知州,让君发挥才干。李元昊虽待你不薄,终是敌国。而你是宋朝的水,宋朝的土将你养大成人的,若没有宋朝的制度,没有宋朝的内治,能不能有你存在?”

    “有时候想啊,可是忠于二主,非是人臣之荣也。”

    仅一句话,郑朗心中发冷。

    既然你要做汉奸,那也不用客气了,脸上平静,温和地说道:“人各有志,我不会强求。说两国议和吧,你们西夏有诚意,我也喜欢。不过我不敢私自做主。这样,你派手下将今天的会谈通知元昊,我再派侍卫保护你上京城,让你与我们陛下进行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