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小说网 > 清和 > 第一百五十章

第一百五十章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万相之王最强战神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红旗小说网 www.hqqpxjd.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丁千户的队伍在德州驿站换乘马匹,迪亚士直接被当成货物,同带回来的倭人工匠一起捆在大车上。

    迪亚士抗-议,军汉们根本不理他,几次之后,通译都不再费事给他翻译。

    翻来覆去几句话,耳朵已经磨出了茧子。

    军汉不只能听懂,如丁千户这般,简单都能说出几句了。

    离开德州,进入河北境内,人烟渐少,越往北,越见空旷。

    平原草场,数里不见村屯。

    官道上驰骋的快马却不见减少,马上骑士一身朱红袢袄,彪悍之气迎面扑来。

    每当快马过处,成列的车队都避让一旁,等快马过去才继续前行。

    车队多是商人组成,或一方豪商,或是几家搭伙,往来南北,做皮货和布帛香料生意。自沈X三被洪武帝送到云南体验生活之后,“炫富”成了商人们最忌讳的事。到了永乐朝,情况略有好转,小心谨慎仍为主流。无论行商还是巨贾,只要是商户,都不敢穿上丝绸招摇过市,除非想到县衙大牢住上一段时间。

    近段时间,往开平宣府等地运粮以换取盐引的商人变得多了起来。

    永乐三年初,北京户部定新例,运米至边卫,两斗五升即可换取一引,比往年足足减了五升。

    在边塞屯田的商人纷纷传信给家人,尽快到粮食丰产之地收购稻谷,用最快的速度运往边塞。路上虽有损耗,换得盐引,利润仍相当可观。

    此令得以实行,并非因粮价上涨。相反,因大宁和宣府等地开垦荒田数量增多,粮食丰产,粮价较往年还略有回落。只因河北某处盐井出盐达一万七千二百余斤,且北京行部门上报朝廷,发现了新的盐矿,只要朝廷许可开煎,北疆自此不差盐。

    由此,才使得北疆粮价回落,换得的盐引却有增多。

    这一切,都让被捆在车上的迪亚士大开眼界。每有商队过时,都看得目不转睛,好似恨不得将车上的油布扯下来,看个究竟。

    商队之外,就是赶赴顺天赴任的文武,或是发往边塞充军的犯官罪人。

    无论文官还是武官,都无人乘轿,一律车马从行。

    丁千户见到曾在兵部共事的同僚,两人在马上打了招呼。

    “丁兄一向可好?”

    “托福。”

    数年未见,彼此也没多少话可说。寒暄两句,拉-拉-关系,各自启程。

    迪亚士仍在大呼小叫,军汉们实在不明白,这个红毛夷人为何会如此精力旺盛。

    相比之下,车上的八名倭人工匠就显得过于沉默。

    从南京出发,一路之上,极少听到他们出声,老实得不能再老实。只有在入住驿站,分发馒头和饼子时,他们才会露出不一样的表情,甚至是凶狠的一面。

    军汉们的馒头和肉干,他们不敢觊觎,同车人手中的干粮是最好的下手目标。

    胜利者能抢到更多的食物,被揍趴下的,只能饿着肚子等下一顿。

    发现骑在马上的大人不会因此处罚自己,每到饭点,八个倭人工匠都要厮打一番,几乎人人鼻青脸肿,身上带伤。

    看守倭人的总旗将此事上报给丁千户,丁千户摆摆手,愿意打就打,全当是看杂耍了。只要不出人命,手脚俱全能干活就行。到了大宁,这些倭人想起幺蛾子也不可能。

    丁千户撒手不管,倭人工匠们继续每天为馒头干架。

    迪亚士手里的馒头也曾被觊觎过,在被三个倭人工匠围住后,他的表现大出众人预料。

    耍猴戏一般的情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凶恶的咆哮和要杀人的表情。他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凶徒,仗着身高的优势,狠狠教训了敢抢他食物的矮子。

    丁千户很是惊奇,看着迪亚士的样子就像发现了一块新大陆。

    这才是佛郎机人的真面目?

    兴宁伯口中的-殖-民-者和掠-夺-者?

    迪亚士对倭人工匠凶狠,在丁千户面前依旧耍猴戏,对曾多次砍晕他的军汉更是心有余悸。

    他不是真正的傻子,恰恰相反,他很聪明,即使语言不通,也在想方设法取得丁千户等人的好感。为了想得到的东西,他必须这么做。

    中世纪的欧洲完全可以用糟糕透顶来形容。

    疾-病-瘟-疫-笼罩了整片大陆,英法两国打个没完没了,哈布斯堡家族忙着内部争权夺利,试图开展海上贸易的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国完全不是大食商人的对手。勉强出海,遇上横跨欧亚大陆,正处于鼎盛时期的奥斯曼帝国,仍要被收取重税和过路费,敢反抗,船只和货物都会被没收。

    迪亚士用光了身上的所有银币,才搭上大食商人的海船,来到东方,

    家族的土地被他卖了,栖身之地不复存在,最好的两件衣服都被换成了路费。

    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不成功便成仁。

    如果迪亚士不能从东方获得他想要的一切,不需要别人帮忙,他自己就会跳进大海,去见上帝。

    原本,他不该来东方。

    在欧洲人发现开往东方的新航路之前,没有任何一部史书记载,有一个叫做迪亚士的葡萄牙人曾在永乐年间到过大明。

    如今,他却来了,还将同另一个误闯历史的人面对面。

    这场会面将带来什么,没人知道。

    迪亚士的异常表现让丁千户侧目,在同一个军汉较量,并成功被击倒在地之后,迪亚士又恢复往日一惊一乍,没心没肺的样子。

    丁千户吩咐军汉继续监--视他,无论这个佛郎机人藏着什么秘密,到了兴宁伯面前,一切都会被揭开。

    丁千户对孟清和很有信心,言官都能收拾,还收拾不了一下小小的红毛夷人?

    简直是笑话。

    三月,大宁仍在下雪。

    大宁都司和大宁杂造局却忙得热火朝天。

    制造千里眼的工匠们被安排在一处独立的工坊,家人也由原来的村屯迁出,到城郊的军屯居住。

    沈瑄接手了杂造局的一应事务,孟清和并未见得轻松,忙完了公务,还要坐在书房里冥思苦想,给天子的上疏到底该怎么写。

    千里眼只是其一,如果皇帝每次都下令把工匠调走,他还敢“督促”大宁的工匠们集思广益,发明创造吗?

    皇帝下令技术保密,大宁想继续造个零部件都不行。

    工匠们力争上游,由分部调入总部,由私企进入国企,捧上了更好的饭碗。

    皇帝得了技术又得了人,自然高兴。

    可他得了什么,为人做嫁衣裳,白忙一场?

    不久前,北京军器局奉命到大宁杂造局-抽-调工匠,看着来人得意的样子,孟清和当真很想一拳头砸过去。

    得意?

    有什么好得意的?

    得意挖了老子的墙角,摘了现成的果子?

    “兴宁伯清正廉洁,真乃国之栋梁。”摘了果子不算,还要刺上几句,“只是下官看来,此等奇-技-巧—淫—只为末等,工匠亦不入流,兴宁伯还是多务本职为好。”

    孟清和被气笑了。

    奇-技-巧—淫?工匠不入流?

    眼前这位是不是忘了他自己在哪个部门工作,才敢这么大口气。

    再者说,就算他真的不务正业,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佥书指手画脚。认真论起来,在自己跟前,他得下跪行礼,自己不计较,他倒是蹬鼻子上脸了?莫不是背后站着某位大人物?

    孟清和冷笑,再大,能大得过天子?占了便宜不老实走人,给脸不要脸,自己往火山口上撞,就怪不得自己要他好看!

    “刘佥书,你这话,本官不明白。”顿了顿,孟清和沉下脸,陡然加重了语气,“兵者,国之大事。陛下亲自下旨,设北京军器局。刘佥书如此说,莫非是在质疑天子?”

    “下官并无此意,兴宁伯实欲加之罪!”

    啪!

    孟清和猛地一拍桌子,“刘胜,你大胆!”

    孟清和突然发难,刘佥书愣了一下,尚未来得及辩驳,就被门外冲进来的两名亲卫扭住胳膊,暗倒再地。

    “兴宁伯这是何意?”

    孟清和没出声,一名锦衣卫突然从梁上跃下,一脚踩在刘佥书的手上,阴沉道:“伯爷的封号岂是你能直呼的?见上官不跪,口出妄言,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刘佥书大呼冤枉,从头看到尾的锦衣卫百户没兴趣听他争辩,向孟清和抱拳,“伯爷,此人交给卑职处理,您看如何?”

    “也好。”孟清和点头,笑道,“他所言实有冒犯天威之语,交由赵百户处置更为妥当。”

    “卑职遵命。”

    刘佥书被拉了下去,赵百户没有马上走人,也没再上房梁,犹豫半晌,开口说道:“有件事还要麻烦伯爷。”

    “何事?赵百户不妨直言。”

    “能否请定国公高抬贵手,不要再同卑职等切磋武艺?定国公骁勇,卑职等实不是对手。”

    孟清和咳嗽一声,表情有瞬间的不自在。

    “这件事,本官会同国公爷说的。”

    “卑职谢伯爷大恩!”

    又咳嗽两声,作为始作俑者,被受害者感谢,脸皮再厚,耳朵也会发烧。

    这不能怪他,自从沈瑄入住伯府,府内的锦衣卫更加神出鬼没,一次,竟然还出现在了卧房的房梁上。

    二堂和前堂都不是问题,出现在卧房,坚决不能忍。尤其是定国公下榻期间,更加不行。

    兴宁伯不满了,表示要修-身-养-性,近日,国公爷还请到客房安歇。

    定国公窝火,开始勤练武艺,时常寻找府内好手切磋,寻着寻着就寻到了锦衣卫头上。

    不下来,直接上房梁抓人。

    几次之后,天子亲军们就受不住了。

    他们是天子仪仗队,兼职搞-情-报和刑-侦-刑-讯-工作,身手过硬不假,却要看和谁比。

    定国公是谁?

    战场上的杀神!上了战场,周围能清空五米。

    和他切磋武艺,完全是当方面挨揍。

    隔三差五的挨揍,又不能算工伤,找定国公要医药费更不可能,伯府内的锦衣卫撑不住了,只能请兴宁伯出面求情。

    以兴宁伯和定国公的关系……咳咳,想必也只是几句话的事。

    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的恩赏明着发,作为大明的-情-报-人员,这点觉悟必须有。

    兴宁伯出马,定国公不再睡客房,果真不再找人切磋武艺,锦衣卫和伯府护卫同时松了口气。

    平静数日之后,在狱中的刘佥书却做出了惊人之举,他在牢房的墙壁上留下一封血书,自尽而亡。

    血书的内容不是为自己申辩,而是控告北京刑部尚书额佥诽-谤-朝廷,居官-贪-婪-暴-虐,纵其妻子于所部郡县作威十数事,日-乘轿于市,低价强买货物,逼索财物,稍有不从,便以笞-辱。百姓被害者甚众多,刘佥书老父无过被-辱,伤病而亡,苦于位卑职轻,求告无门,只能行此险招,以求上大天听……

    血书很长,留在墙上,颜色已有些发黑。

    额佥此人,孟清和并不熟悉。

    北京行部设立以来,刑部尚书换了两任,额佥是永乐二年十一月方由南京调任,至今不到五月时间,竟然引得民怨至此?

    孟清和这只是刘佥书的一面之词,事实如何,还要查证再论。可看着墙壁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心情仍是十分沉重,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刘胜留下血书之后,锦衣卫的赵百户立即离开大宁,前往北京。

    额佥一事,很快将摆上永乐帝的案头。若额佥及妻子罪证确凿,无论他在朝中的关系网有多牢固,背景有多雄厚,都难逃一死。

    经过此事,北京刑部也将进行一次洗牌,说不准,之前被调走的刑部尚书还会被调回来。

    刘佥书身负冤屈不假,但他是否是另一个人手中的棋子,也未可知。

    身在官场,很多时候,孟清和仍会感到不适应。

    面前的迷雾,到底该不该拨开,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

    北京刑部天官犯事,被锦衣卫拿到了证据,沈瑄在大宁的工作不得不暂时告一段落,先回北京,等天子敕令下达,处理完后续才能折返。

    孟清和也没心思把写好的奏疏递上去。

    出了额佥的事,永乐帝的心情肯定不会好。在这个时候冒头,没有一点好处。

    吃亏就吃亏吧,虽然在工匠的事情上,永乐帝做的不厚道,但在其他方面,却也给他大开方便之门。例如八名倭人工匠,一道口谕,全成为了孟清和的“私产”。这意味着,除非孟清和不要,没人能从他手里明抢。皇室宗室,国公侯爵都不行。

    况且,这次吃亏,说不定下次就能占便宜。

    一饮一啄,借机刷一刷皇帝的好感度,表表忠心,也没什么不好。

    沈瑄暂回北京,丁千户一行抵达了大宁。

    八名倭人工匠被集中看管,待新工坊建成,才将他们安排进去干活。

    这道命令由孟清和亲自下达的,众人自然不会有异议。

    迪亚士的待遇好一些,他被带到了伯府,安排住进了二堂西侧廊庑下的一间厢房。

    两名长随压着他洗漱干净,换上干净的素纱盘领衣,盘上发髻,除开长相,倒也和边民不差多少。

    扯扯衣袖,迪亚士很不习惯。

    从出生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干净。

    通译住在迪亚士的隔壁,没办法,离开通译,没人知道这个夷人都在说些什么,想表达什么意思、

    迪亚士希望能马上见到这座府邸的主人,在他看来,能有如此庞大产业的,定然是个了不起的大贵族。

    “不急。”通译正在翻看被迪亚士当做宝贝的马可波罗游记,大部分读不太懂,边看边猜,多少也能明白一些,“伯爷公务繁忙,晚膳之后才会有空闲。”

    等待的时间有些长,迪亚士坐不住,通译询问过王府护卫,被许可带着迪亚士在二堂和三堂之间的遛弯参观。

    沿途的影壁,回廊,屋檐,屋脊,甚至屋顶的瓦片和门梢上的花纹都能引来迪亚士的惊呼。

    一个不折不扣的土包子形象,十足深入人心,伯府护卫都觉得这个夷人着实可乐。

    转了一圈,到了饭点,迪亚士又被带回房间用饭,

    饭桌上摆着喷香的麦饼和大碗的肉汤,还有两样迪亚士从未见过的菜肴。

    拿起被叫做“筷子”的两根木棍,“戳”菜的动作无比笨拙。

    迪亚士有些泄气。

    看着坐在一边的通译,干脆心一横,直接下手。

    他出生的地方,国王和王后都是用手撕面包,这样两根木棍,没法驾驭。

    一顿饭,迪亚士吃得酣畅淋漓,还意犹未尽的啜着手指,通译在他下手之后,再没动一下筷子,并且发誓,这辈子都不再和这个夷人一起用饭。

    按照兴宁伯的话来说,这完全就是个没开化的野蛮人!

    用过了晚膳,又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有亲卫来叫迪亚士,孟伯爷有请。

    迪亚士立刻蹦了起来,双眼都闪着兴奋的光。

    三堂东厢,孟清和刚处理完公务,正在用茶,听到敲门声,放下茶盏,道;“进来。”

    亲卫领迪亚士进门,行礼道:“禀伯爷,人已带到。”

    “恩。”

    亲卫侧身让开,孟清和朝呆立在门旁的迪亚士看去。

    通译小声提醒迪亚士行礼,迪亚士却仍像根木头似的站着,恍若未闻。

    良久,久到孟清和皱眉,通译想抬脚踹人,迪亚士才如梦初醒,一脸梦幻的叫道:“神啊!”

    他看到了什么?

    圣经中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