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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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姓熊,芳名茶香。生于一九二三年农历癸亥年十月初七日。逝于一九八七年农历八月二十四日。享年六十四周岁。

    妈妈属貌美一族!满头秀发,乌黑铮亮;天门顶上,一个四方形的发缝,两小撮头发,平中左右分开,斜搭在左右两片单刀耳上,活脱脱似一对雌雄鸳鸯;后脑勺梳一个发髻,套一个发网,横插一支绿玉发籫,前额则留一片整齐的瀑布似的刘海,把个饱满而宽阔的前额遮盖得欲隐欲现;两道细眉配上一对杏眼,水汪汪而蓝彻彻,闪忽忽而转溜溜,温柔中透出端庄,秀丽中隐蔽睿智;一架悬胆似的鼻梁挺拔而直率;一张小嘴紧扪护齿;微微上翘的嘴角总是泛着笑容;两盘鹅蛋似的脸以及那丰满的下颌,则不知是红里透白还是白里渗红。小时候,看到妈妈这幅脸蛋,总会情不自禁按捺不住地跑上前去,抱着妈妈亲上几口。而此时,在我嘴边留下的,则是一丝淡淡的幽香!妈妈那白晰的皮肤,细腻得呀,就象那初秋的湖塘莲藕。那丰满而匀称的体态,中等的个头,往你面前这么一站,准让你浑身一个激棱!整体看去,她既有中唐美女的风韵,又有现代东方美女的魅力。没见过我妈的朋友,可能会误认我是在溢美妈妈。其实,是你错了!不瞒你说,我妈呀,当年在那还不算很封闭的赣中小镇,确实是位屈指可数的美女呢!只怪我这没用的儿子,竭尽全力都难以驾驭这神奇的文字,始终没法表象切意地描述妈妈的外在形象和内在气质,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这不争气的儿子!

    妈妈属勤俭一族。自从进到胡氏这个寒家,妈妈以往在娘边做女的欢乐,一下降到了冰点。然而,好强好胜的妈妈,不仅没有怨犹、委靡,相反一咬牙,下定决心要辅佐爸爸振兴家业!她的行为给家人和村民们树立了一面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穷、奋发向上的好旗帜。煮饭禾草不够,就去距家十多华里的裴家桥山上趴树叶、砍茅草抑或斩荆丛;爸爸外出做生意,家中土地没人耕,就去娘家搬来哥哥弟弟和妹妹。人民公社前夕,妈妈甚至带着不满十岁的我及我妹妹,到田间锄草种豆子。为了儿女的成长,有时自己宁肯不吃,也要让我们当时的三姊妹吃饱!

    妈妈很是俭朴,也很会持家。一把量米的升子,在她手上是溜溜转。她知道,一升米,等于旧称一斤四两(16两为一斤),早餐每人二两,中餐每人三两。每每按人按量量好了米后,她总会在量好米的盆子里抓上一把放回到米缸里!她说,每餐这么节约一把,到时后,别人没了米,我们还有点。她常跟我几姊妹说: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周就会穷(现在看来,这话只有经济学家才说得出)!她还说,好日子要当穷日子过,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现在我想,这大概就是居安思危的雏形。正是妈妈的勤俭,所以,无论是一九五四年的统购统销,还是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吃食堂;无论是一九六一年的丰城决堤发大水,还是四清运动前后丰城荣塘一线的粮食欠收,我家都未曾出现那种饿到吃糠的地步。

    妈妈的勤劳,还体现在她的那双巧手上。那时,我姊妹四个,加上爸妈和奶奶,全家七口人的里外衣服,除外婆家小有补贴外,其余几乎全是妈妈纺纱织的布。她的整个运作过程是这样的:上半年,买些棉花纺成线,再拿到丰城街上去卖,卖了后又买棉花又纺线,如此循环既可赚手工钱又可赚棉与线的差价;下半年,连本带利全买棉花,有空就纺线。此时纺的线不卖。待到十一月,开始织布。这织好的布,有的加染料,有的为本色。到快过年,请来裁缝师傅,做几天工,全家人到过年就都有新衣服穿了。在我的记忆里,爸爸赚的钱了养家添家业。而妈妈纺纱赚的钱,就管全家人的衣服了。

    妈妈属智慧一族。这智慧二字,似是文化人的专利,用在大字不识一个的妈妈身上,似是太过。然而,没文化的人未必就没有智慧!

    这是一九五七年的十月下旬(我已11周岁读五年级)。父亲当年是下边高级社的会计。听说樟树要兴修飞机场,农村又是农闲,父亲便请假去樟树找事做去了。

    这一天互助组召开大会,说是社里派来义务,过几天我们村要出一劳力去参加兴修丰城潘桥水库。去的人,每半月换班一次。

    上级兴修水利的决策,原是造福人类的好事。可是,在当时人们的观念上,总认为这是罚苦力、服劳役。因而,靠指派,是谁都派不动。尽管还有报酬。宁在家里闲着窝着。会议半天没了主意。此时我去叫妈妈说小妹在哭。妈妈急了,扭身甩下一句话:都不去就抓阄。会议流产了。

    回到家里,妈妈说,看来真的只有抓阄了。万一我们抓到,那怎办?你爸又不在家!我又不识字,被人骗了也不知道啊。说着,叫我附耳过去,如此这般地交代了几句,我一拍胸脯:“没问题,我给你做赵子龙、张子房!”我十分神气。

    第二天,乡政府门口贴出海报:明至后天,荣塘街举办物质交流,自今晚起每晚放电影。哈哈,真是忒大喜讯!在这乡下,看场电影说有几难就有几难!

    傍晚,队长在公巷里大声吆喝:晚饭后每家派人去xx家抓阄,抓完好看电影!

    妈妈带我来到xx家。队长说:你才来。就等你了!

    进得门来,但见半屋子人,说笑自如。厅堂正中的八仙桌上,一盏玻璃煤油灯,一个清花大瓷筒(过去文人用来装字画的)。

    妈妈问:“这阄怎么抓?”

    队长说:“阄就放在瓷筒里!阄上写有‘去罗山’三字,抓到这三字的,明天或后天就动身,半月后换班。”

    妈妈来到桌子旁,豪不犹疑地伸手就抓。此时,全村人数十双眼睛,紧盯着妈妈,也不知他们在想什么。我的心也一蹦一蹦的。突然,妈妈伸进瓷筒的手缩了回来。

    “哦,还是你们先抓吧!”妈妈机敏地抿嘴一笑。

    “没关系,男人怎好与你女人争先呢!”保管员说得谦逊又堂皇。

    我紧贴在妈的身旁。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坐在八仙桌两旁的村干部。突然,妈妈的手碰了我的手一下,黄豆大小的纸团塞进了我手里。我返身出门,作拉尿状,打开电筒,展纸一看“去罗山”三字惊现眼前。我一颤动,风快地回到妈妈身边,在妈妈的大腿上使劲一捏。

    “大家抓阄啊,电影都要开场了!”队长催促着。

    此时,妈妈似是成竹在胸,毫不迟疑地将手再次伸进瓷筒,抓出一阄。一旁的会计接过,打开:

    “呵呵,茶香嫂你手气真好,一、一、一抓就准!叫你韶华看看,是不是‘去罗山’三字!”

    会计的语气是那样地轻松。尤其是讲那句“一抓就准”的时候,还似是有点邪气。我的气,一冲灌顶。可我咬住了牙!

    “好啊,没大家的事啊,看电影去了”保管员一声吼叫。

    人,都走了。只剩下房东女主人。

    女主人说:“这怎么办啦,你老公又不在家,说是明后天就要动身啊!”“是啊,就是老公不在家才受欺负啊!妹子呀,你这瓷筒我得带回家去,明天还你。”说完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抱起瓷筒就走!女主人一头雾水,两眼茫然。

    回到家里,妈妈将瓷筒倒过来,将里面的阄全倒在桌子上,叫我一一打开看个究竟。天啦,每张阄上都写有“去罗山”三字!我一时气勇:“操他祖宗!”“不许骂人,骂给谁听!风吹不走月亮,你带妹妹去看电影吧,明天再说。”

    这一夜,妈妈大概一夜未睡。是呀,怎么睡得着呢!想我爸,本是高级社的会计,平日里人们是巴结都来不及,做人也很仁义,是什么原因会被人如此地算计呢?和妈一样,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人啦,哪来这么多的鬼弊呢?!

    第二天一大早,还没做饭,妈妈便抱着那只瓷筒,带我去到队长家,进门喊一声队长老弟——说着将那只瓷筒往桌上一放,放得很重——想不到啊,老弟,请你帮我把这只瓷筒还给xx吧!我好忙!说完扭头出门。

    早饭后,队长来到我家,陪着笑脸说:“嫂子,对不住啊。都是他们的鬼点子!你想呀,我哪有权力叫继宗老兄去修什么水库呢。还不是想借他做个挡箭牌!再说,这抓阄还是你先说的呀!”

    “天啦,你们害我还反咬一口!都是生儿育女的人,说话得凭良心啊。韶华他爸关照村里还少吗?”

    “对不住,对不住,不要把话说生了!”

    “有什么生不生的,人嘛,一两天做不尽。我听人说,做人留根线,久后好相见。韶华他爸回来,我看你们拿什么脸见他!”妈妈不冷不热,话语却咄咄逼人。

    这个故事,不知能不能证明,妈妈是否当得起这“智慧”二字。

    妈妈属理解宽容一族。理解与宽容,当为现代文明不可或缺的内容之一。在这个世界上,国国之间,民族之间,家家之间,人与人乃至人与其他一切动物和植物之间,都应保持和谐美好的氛围。相互间应多一些理解与宽容,少一些敌视与争斗;多一些团结与互助,少一些尔虞我诈;多一些谈笑风生,少一些搬弄是非。对于哪些世界公认的毒瘤和某些有悖公理公德的丑恶现象,我们当然要除之而后快。可惜,这仅仅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真要达到这个境界,无疑还须漫长岁月。但也不可否认,在一定范围内,这种境界已经形成了某些群体。个体也不乏其人。比如,中国共产党组织、国际红十字会,某些颇具影响的宗教团体和慈善机构等。日常生活中,我觉得,妈妈,就是这族中一员。

    当有人存心设套使坏,坑蒙拐骗的时候,妈妈所表现出来的,是那么地大度!如前所述,当队长陈述歪理的时候,妈妈的回答是那样的从容,虽也有些咄咄逼人,可那语气,完全是在启示对方。事实上,父亲回来后,妈妈并没有将那抓阄一事告诉爸爸,是我气不过,将事情的原委告诉爸爸的。妈妈反倒过来说,他们是为了抵制大队,才不得以想出了那馊主意。当时我很不解,妈妈处事怎会如此地简单?后来细想起来,可不是么,世上许多事原本就是简单的,只是出于需要,才被人们硬把它搞复杂的。

    能够证明妈妈是理解宽容一族的,还有两件事。一件是,解放初期,妈妈被选进保农会做些破除迷信、解放妇女之类的事。可没干上三个月,时任乡政府临时秘书的父亲便以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为由,硬是叫妈妈辞去了这工作。对此,妈妈心里明白,所谓老小之说,无非借口而已,父亲真正的用意,是防妈妈在外面花心!知道了爸爸的用心,妈妈硬是放弃了自己的美好前程,回到家里履行那传统的妇道!曾和她一起在农会工作的同辈同村的秋香婶,在以后的岁月中,成长为人民公社的党委副书记、县防疫站的站长,成了统领一方的国编干部。妈妈以牺牲自己的前程为代价,忠实于父亲,忠实于家庭,这种情操,难道不值得我们学习、赞颂么!不过,这里同时反映出爸爸的多虑。倘若当年爸爸的思路开阔一些,思想解放一些,也许,这个家庭会更美好,更幸福!事实上,在以后的岁月中,妈妈为爸爸出点子、当参谋,相夫教子,为这个家庭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对此,村盘上的人们是有口皆碑的。

    足能证明妈妈属理解宽容一族的另一件事是,在祭拜爸爸的时候,我曾提到爸爸“梅开二度把梦圆”那是一九四零年尾至一九四一年头的事。当年父亲带着他的第一任夫人聂氏,投奔在江西兴国县法院当法官的姨外公名下,做了一名录事以谋前程。可是,不久聂氏暴亡。无奈之下父亲辞职返回故里。在村上好心人国豪、矮子俩位叔公的介绍帮助下,父亲瞒下了已结过婚的事实,终于把新娘接进了家门!这新娘,就是我妈妈。从而,圆就了父亲的续弦之梦。自此,父亲如鱼得水。大约半年过后,妈妈从人们口中得知父亲这一隐没,不悦之感在妈妈脑海一闪即过。这“一闪”岂是那么好说!这对于既好强又好胜的妈妈来说,显然是很痛苦的。然而,她真的就那么一闪,用她那颗宽容与善良的心,原谅了爸爸的不诚!我不知妈妈是用什么样的思维来调整好强好胜与理解宽容这对矛盾的。妈妈在当年把这事讲给我和大妹听的事候,她说:好心的人哪,只有在迫不得已、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才会说慌话!我看你爸是个好人,所以我原谅了他!好个明辨是非、善解人意的妈妈!我不知道当年爸爸是否就此事向妈妈道过歉。在这里,我以爸爸的名誉,向可敬的妈妈,由衷地道一声:对不起!因为只有这样,似乎才能慰籍那颗慈爱、善良的心!

    写到这里,我不由感到,当今这个世间,是多么地需要理解与宽容啊。世界和平、民族团结、家庭幸福,不正是人们日益追求的么!

    对爸妈这对情侣,我也是由衷地赞赏。不记得是谁在哪篇文章中这样写道:爱情,如果是用奢华漂亮的雷丝花边来点缀,必将剩下干瘪的空壳;婚姻,如果完全建筑在金钱和名利的基础上,必将俩人抛向毁灭的深渊。这话听来虽显武断,然而却也切中要害。如今,我想反其意说:爱情,若能专一,同患难又共富贵,举眉齐案又不弃糟糠,酿造的,必将是丰硕的蜜果;婚姻,如能宽容理解,尊老爱幼,知足长乐,必将俩人引向幸福的彼岸!

    妈妈属乐观一派。有人说,双眼皮的人,大多乐观豁达,诙谐风趣。此话听来,似是无稽之谈。然而,只要对周围的人群稍加留意,你就会发现,此话还真神。这大概是人们的经验总结吧。双眼皮的妈妈,也印证了这一点。

    能否证明妈妈属乐观一派,并不在于她是否双眼皮。而在于她老人家日常生活中的兴趣爱好。

    妈妈,虽说没念过书,可她的兴趣爱好,与同村的同辈人相比,却堪称娇娇者。她不仅有许多谜语,有许多儿歌,而且还会哼很多乡间小调,比如十月怀胎、十二个月花之类。对此,儿时的我很是惊奇。问她怎么知道这么多,她说,一是她妈妈教的,二是从别人哪儿学的,三是跟我爸爸学的。每每有闲时,妈妈就会把我们这些小孩叫到一起,要么围坐在火炉旁,要么挤在被窝里,听她唱儿歌,叫我们猜谜语。有趣的是,我现在能吹几声笛子,拉几曲二胡,居然是在妈妈的影响下才学会的。闲暇之时,偶尔也会和我妈一起,我吹笛子,妈妈唱曲,只不过她唱得声音很小。按她的话说,放开喉唱,人家听了会笑话,笑话我们是穷快活!我说,那怕什么,让他说去!妈说,你还小,长大了你就知道这人的口水有多毒!

    我为有这样的妈妈而自豪,而骄傲。我甚至吃妈的醋,造物主咋就这样恩宠于妈妈呢!谢谢造物主!

    滚滚长江东逝水。眼下母子阴阳两隔。留下的,是这呼之欲出的记忆——

    妈妈谢世后,我曾自撰一联以盯忧:

    寝苫枕块,哀萱堂之在土

    淡饭粗茶,虽宴请亦关门

    安息吧,妈妈爸爸,爷爷奶奶!晚辈们好着呢!

    2008年农历戊子年七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