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笔记之二卖臭豆腐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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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居所的楼前，有一条窄而短的小街。白日里，小街是空寂而清冷的，几个衣着灰暗眼神黯淡的女人守在菜摊前，像一棵棵等待的枯树，早已麻木了那种守候。最常从小街路过的，除了几个闲来无事追着日头晒暖的老太太，便是一阵又一阵的风了。它们尖啸着掠过小街，迅捷而突兀，诡秘的神色令人怀疑其动机。白日的小街，像一个奄奄一息的即将死去的人。而一到晚上，它便迅即活过来，带着回光返照的光彩，亢奋得无以复加，且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天天如此。
每日晚归，我的自行车都会准确地停在那个卖臭豆腐的摊儿前。摊主是个老人，华发满头，面上的皱纹很深，似乎盛装着太多的凄苦，而他总会在迎向客人的那一霎，灿烂地笑开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无论如何都想像不出那抹在灰黯的面容上盛绽的光辉是多么亲切动人。这似乎逐渐成为我为之停留的理由。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只要我停下车子，他就开始了操作，像一场电影缓缓打开。他用一双油烟熏黑的了长长的竹筷，夹起四块臭豆腐，放入油锅里。油也许很久没有换过了，不再清亮，凉物侵入，迅即反抗似的泛起黑而丰富的泡沫。待炸至半焦，捞出放入铁丝拧成的笊篱里，沥油，装入撇口敞沿的粗瓷碗里，舀两勺浓稠的热汤汁浇上，洒进切得细碎的芫荽和料沫儿，淋几滴香油，然后双手擎了，递过来。
我总是目不转睛地注视老人的手，那是一双有故事的手，苍老枯瘦，青筋毕现，跟我的父亲极为相同。老人将谋生的技艺做得如同一件神圣的祭祀，面容安祥宁静，带着虔诚。老人的臭豆腐总是切得方方正正，从这形状上似乎能够看出他的性格来。他瘦而高的身躯微微佝偻，一件深蓝色的布围裙挂在脖领上，不染尘污。围裙上有两只斜插的口袋，老人在做完一切时，会将双手插在袋里，很潇洒的样子。他所表现出来的不同于小商贩的气质总会引起我很强烈的好奇，让我争于探询他故事里的秘密。
我接过碗，在老人身后的一堆沙石旁蹲下身来，慢慢地吃。汤汁很浓，很香，臭豆腐浸泡在汤汁里，外焦内软，煞是诱人。我有个习惯，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仔细，每当举起筷子的时候，我都会告诉自己，我不是在填肚皮，而是在品味生活。
这个时候，老人双手插袋，安静地注视着小街，然而我从他的目光里读不到任何内容。他似乎在回想过去，又似乎在遥想未来，目光空茫无所依从，更似乎什么也不曾想起。老人从来不吆喝，不招揽，他选择的摊位也只是街角一堆建筑完工后遗留的沙石前，全然没有一点争宠的意味。在小街上，他没有竞争者，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因而生意也是出奇地好。
用多于别人两倍的时间吃完了四块臭豆腐，我仔细地将碗筷交予老人，从袋里摸出一圆硬币，放在老人摊开的掌心里。自始至终，我们没有过一句交谈，在我看来，这像极了一场唯美的无声电影。这更令我沉醉，以至于天天如此，毫不变更。即便是在出差的日子，一到固定的时间，不管在做什么，我都会猛然想起老人和他的臭豆腐来，心底就会涌出一股愧疚，以为自己背信，而没去赴这个经年不改的约。
我无法走进老人的故事，只隐约得知他的数个儿子都在外地工作，老两口靠出租房子渡日。建房花费了老人太多的精力，且有巨额债务要用余生偿还，而我永远想不透那一只小小的铁锅里如何能够捞出一座六七层高的楼房来。在没有竞争的前提下，老人凭借臭豆腐成为对一些嗜好者味觉的主宰。这似乎很美好。然而，竞争还是来了。
一只挂着鲜艳的大幅招牌的臭豆腐摊床突兀地走进了小街，就在老人摊位的对面摆开，全然一幅咄咄逼人的气势。相比起老人破旧的三轮车和微弱的煤火，新来的竞争者白铁皮打造的摊床和煤气灶火上干净明亮的铁锅光鲜得多，也诱人得多。我甚至已经开始为老人担心了。然而，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人们似乎都延续着习惯心理，抑或是如我一样守着某种约定，仍然只光顾老人的小摊。面对新来的竞争者焦虑的眼神，老人并未志得意满或趾高气昂，他保持着惯有的从容，似乎早已在岁月的淘洗下变得宠辱不惊。
新来的竞争者想当然地以为老人占据的位置比自己好，便在一个晚上早早地出摊，占了老人的摊位。我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对那个位置形成了习惯，再吃起臭豆腐时，感觉便不如先前的味美。我气愤地询问老人，为何容忍他们赤裸裸的霸道行为？老人淡然一笑，有些无奈，更多的还是从容。不久，新来的竞争者又主动放弃了老人的摊位，他终于发现，位置的轮换与生意原来没有太大关系。随即，撑开一只新的条幅，上书：一元五块！面对价格竞争机制的引入，老人固执地保持一元四块的老价格，不为所动。老主顾终于在利诱下走掉一批，新来的竞争者脸上渐渐泛起了胜利者的笑容。
夜晚的小街活泛多姿，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张扬而热烈。沉默的老人和他的臭豆腐摊儿在这喧闹的场景里是那样地微不足道，却又有着某种动人的和谐。如果哪天在街角的沙石堆前没有了那辆破旧的挂着幌子的三轮车儿和弥漫的油臭味儿，人们也许不会惊讶，但绝对会感觉一丝莫名的空落，虽然这一丝空落很难分辨出原由来。
我也曾怀着控究的心理去品尝了新来的竞争者的臭豆腐，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比老人的臭豆腐味美许多。然而，之后的日子里，我仍然每晚去赴那个没有约定的约定。仍然是重复着相同场景和内容的无声电影。我知道，在这部电影里，唯有老人才是主角。
2004。10。14
在我居所的楼前，有一条窄而短的小街。白日里，小街是空寂而清冷的，几个衣着灰暗眼神黯淡的女人守在菜摊前，像一棵棵等待的枯树，早已麻木了那种守候。最常从小街路过的，除了几个闲来无事追着日头晒暖的老太太，便是一阵又一阵的风了。它们尖啸着掠过小街，迅捷而突兀，诡秘的神色令人怀疑其动机。白日的小街，像一个奄奄一息的即将死去的人。而一到晚上，它便迅即活过来，带着回光返照的光彩，亢奋得无以复加，且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天天如此。
每日晚归，我的自行车都会准确地停在那个卖臭豆腐的摊儿前。摊主是个老人，华发满头，面上的皱纹很深，似乎盛装着太多的凄苦，而他总会在迎向客人的那一霎，灿烂地笑开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无论如何都想像不出那抹在灰黯的面容上盛绽的光辉是多么亲切动人。这似乎逐渐成为我为之停留的理由。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只要我停下车子，他就开始了操作，像一场电影缓缓打开。他用一双油烟熏黑的了长长的竹筷，夹起四块臭豆腐，放入油锅里。油也许很久没有换过了，不再清亮，凉物侵入，迅即反抗似的泛起黑而丰富的泡沫。待炸至半焦，捞出放入铁丝拧成的笊篱里，沥油，装入撇口敞沿的粗瓷碗里，舀两勺浓稠的热汤汁浇上，洒进切得细碎的芫荽和料沫儿，淋几滴香油，然后双手擎了，递过来。
我总是目不转睛地注视老人的手，那是一双有故事的手，苍老枯瘦，青筋毕现，跟我的父亲极为相同。老人将谋生的技艺做得如同一件神圣的祭祀，面容安祥宁静，带着虔诚。老人的臭豆腐总是切得方方正正，从这形状上似乎能够看出他的性格来。他瘦而高的身躯微微佝偻，一件深蓝色的布围裙挂在脖领上，不染尘污。围裙上有两只斜插的口袋，老人在做完一切时，会将双手插在袋里，很潇洒的样子。他所表现出来的不同于小商贩的气质总会引起我很强烈的好奇，让我争于探询他故事里的秘密。
我接过碗，在老人身后的一堆沙石旁蹲下身来，慢慢地吃。汤汁很浓，很香，臭豆腐浸泡在汤汁里，外焦内软，煞是诱人。我有个习惯，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仔细，每当举起筷子的时候，我都会告诉自己，我不是在填肚皮，而是在品味生活。
这个时候，老人双手插袋，安静地注视着小街，然而我从他的目光里读不到任何内容。他似乎在回想过去，又似乎在遥想未来，目光空茫无所依从，更似乎什么也不曾想起。老人从来不吆喝，不招揽，他选择的摊位也只是街角一堆建筑完工后遗留的沙石前，全然没有一点争宠的意味。在小街上，他没有竞争者，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因而生意也是出奇地好。
用多于别人两倍的时间吃完了四块臭豆腐，我仔细地将碗筷交予老人，从袋里摸出一圆硬币，放在老人摊开的掌心里。自始至终，我们没有过一句交谈，在我看来，这像极了一场唯美的无声电影。这更令我沉醉，以至于天天如此，毫不变更。即便是在出差的日子，一到固定的时间，不管在做什么，我都会猛然想起老人和他的臭豆腐来，心底就会涌出一股愧疚，以为自己背信，而没去赴这个经年不改的约。
我无法走进老人的故事，只隐约得知他的数个儿子都在外地工作，老两口靠出租房子渡日。建房花费了老人太多的精力，且有巨额债务要用余生偿还，而我永远想不透那一只小小的铁锅里如何能够捞出一座六七层高的楼房来。在没有竞争的前提下，老人凭借臭豆腐成为对一些嗜好者味觉的主宰。这似乎很美好。然而，竞争还是来了。
一只挂着鲜艳的大幅招牌的臭豆腐摊床突兀地走进了小街，就在老人摊位的对面摆开，全然一幅咄咄逼人的气势。相比起老人破旧的三轮车和微弱的煤火，新来的竞争者白铁皮打造的摊床和煤气灶火上干净明亮的铁锅光鲜得多，也诱人得多。我甚至已经开始为老人担心了。然而，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人们似乎都延续着习惯心理，抑或是如我一样守着某种约定，仍然只光顾老人的小摊。面对新来的竞争者焦虑的眼神，老人并未志得意满或趾高气昂，他保持着惯有的从容，似乎早已在岁月的淘洗下变得宠辱不惊。
新来的竞争者想当然地以为老人占据的位置比自己好，便在一个晚上早早地出摊，占了老人的摊位。我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对那个位置形成了习惯，再吃起臭豆腐时，感觉便不如先前的味美。我气愤地询问老人，为何容忍他们赤裸裸的霸道行为？老人淡然一笑，有些无奈，更多的还是从容。不久，新来的竞争者又主动放弃了老人的摊位，他终于发现，位置的轮换与生意原来没有太大关系。随即，撑开一只新的条幅，上书：一元五块！面对价格竞争机制的引入，老人固执地保持一元四块的老价格，不为所动。老主顾终于在利诱下走掉一批，新来的竞争者脸上渐渐泛起了胜利者的笑容。
夜晚的小街活泛多姿，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张扬而热烈。沉默的老人和他的臭豆腐摊儿在这喧闹的场景里是那样地微不足道，却又有着某种动人的和谐。如果哪天在街角的沙石堆前没有了那辆破旧的挂着幌子的三轮车儿和弥漫的油臭味儿，人们也许不会惊讶，但绝对会感觉一丝莫名的空落，虽然这一丝空落很难分辨出原由来。
我也曾怀着控究的心理去品尝了新来的竞争者的臭豆腐，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比老人的臭豆腐味美许多。然而，之后的日子里，我仍然每晚去赴那个没有约定的约定。仍然是重复着相同场景和内容的无声电影。我知道，在这部电影里，唯有老人才是主角。
2004。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