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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香樟路上的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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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f城最热闹的一条街的两边栽满高大的香樟,终年都是枝繁叶茂的样子,散发着淡淡的清新的香。齐玮爱老是记不住那条街的名字,后来索性叫它香樟路,听上去很有一些小女儿家的情致。

    齐玮爱只是f城的过客。大学毕业的时候她厌恶过那种朝九晚五的生活,于是背着一只大到可以装下自己的登山包,挤上了一班特别拥挤的火车。就这样轰隆隆地开往了f城。

    香樟路位于老城区和新城区交界的地方,彻日彻夜的热闹。整条街上都是摆满精致小饰品的地摊,兜售娃娃装的小门面,和飘出米饭香与醉人的酒菜气息的小饭馆。齐玮爱迷恋这里的琐碎和热闹,一切都充满了真实而浓郁的生活情味。她喜欢从五楼的阳台上俯身看下面的景致,皱着小巧玲珑的鼻子狠狠地吸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息。恍恍惚惚的自在和甜蜜。

    (二)

    这个城市的雨季已经完全过去,天空微微露出淡蓝的晴。白亮亮的阳光从楼宇间的空隙跳跃下来,落到齐玮爱的身上晶晶闪闪的很好看。她娉娉婷婷地倚着阳台的栏杆,仿若一株恣情绽放的凤凰花。年华恰好,风情正盛。

    一个偶然的转身,齐玮爱的眼睛被一个闪耀的光朵灼痛了,像一小片尖锐的碎玻璃。她退到门边,仰起脸凝眼眺望,对面公寓楼七层上有个男子正拿望远镜往自己这边瞄。齐玮爱迎着光,看不清楚那个男人的容貌,身形似乎瘦而颀长。齐玮爱非常厌恶偷窥这样猥琐的行为,心里充满着鄙夷和怨怼,她跑进卧室拿出镜子对着七层反射阳光,然后用极度夸张的口形大骂“流氓”她相信他能从望远镜里看得懂自己的唇语,不禁有一种计谋得逞的酣畅和痛快,脸上随即晃过一缕孩子气的笑。

    (三)

    那一年齐玮爱在异乡过一种逍遥自乐的生活,却被一场偷窥打破了平静。

    再去阳台上看风景,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穿上长袖长腿的衣裤,把自己裹得像一只粽子。夏季的余热还没有完全消退,她的额头和手背时常会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尽管如此,对面的男人依然固执得没有丝毫的收敛。齐玮爱愈发鄙夷和憎恶起这种无赖,后来索性也买了一只精致的单筒望远镜回来,像一个海盗一样挑衅地眺望那个男人,她想清晰地看到那副丑陋的嘴脸。

    最后齐玮爱终于明白,自己的身影是不在他的望远镜的视程范围里的。他的视线越过自己和楼顶远眺天角的风景。偶尔他会放下望远镜,齐玮爱就可以真切地看清他的眉眼,澄净的眼神里涌动着一种焦灼的光,日复日地似乎期待着一些人或事的出现。那一刻齐玮爱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景会让他如此流连。她对此充满着探究的情趣。

    齐玮爱终于在一个黄昏爬上了八楼的天台,学着他的姿势眺望。她看见像鱼鳞一样密匝的房舍,灰白色的天光和青灰色的瓦片,开放了整个春天和整个夏天的一蓬蓬的瓦松花还没有凋谢,一些麻雀和鸽群恣情地扑闪着翅膀,咕咕滴滴地低空盘旋。

    (四)

    齐玮爱的工作是趴在电脑前写稿子,这是她生活费用的来源。她惯常的休闲是从香樟路的最南端走到最北端,像一只闲情的蝴蝶一样,在那段蔽天遮日的冗长树阴里翩跹。她愿意花很多的心思在路边摊上淘喜欢的小东西,吃形状怪异的当地小吃。

    最常去的在是街尾的一个小吃摊子。面目慈祥和善的老婆婆手艺精巧,顷刻就能做一块薄薄的鸡蛋饼出来,撒一把香菜抹一层辣酱裹一根油条,飘散着好闻的香气。齐玮爱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邂逅倪家树的,当时他正蹲在地上用鸡蛋饼喂一只白色的小狗,自己吃一口,再给小狗吃一口。那个瞬间,齐玮爱的心跳漏掉了一个节拍,她凝视着他惊疑地叫起来,是你。倪家树微微仰起了脸,他面容洁净,眉宇间却氤氲着大团的焦灼和忧伤,然后他对她缓缓地漾开一缕轻浅而惘然的微笑。

    他温和地问,我们认识吗?

    齐玮爱婷婷地倚着一棵高大的香樟,明媚的阳光穿透繁茂的枝叶洒了她一脸,妖娆而恬美。然后她回想起一个礼拜之前从七楼上射下来的耀眼光朵,就忍不住像一个淘顽的孩子一样嬉笑起来。最后,她说,我认识你,你却不认得我,我叫齐玮爱。

    我是倪家树。他漫不经心地说话,声音湿漉漉的很好听。

    (五)

    和倪家树时常会在香樟路上遇见,话自然多了,却说得没边没际。齐玮爱知道这些邂逅,其实是自己的刻意,只是一时没有想透其中的究竟。等到之后幡然醒悟过来,是自己喜欢上他的时候,齐玮爱已经可以从容地出入倪家树的房子了。

    倪家树的房间宽敞而洁净,海豚蓝的绒布窗帘,纹理清晰的原木地板,粉白的墙壁上挂满装帧精美的油画,是齐玮爱所喜欢的格调。整个屋子安静得有点过分,像一个没有声息的影子,清冽的空气里弥散着寂寞的气息。齐玮爱无端地觉得它与倪家树的身体一样,缄默的沉静的,却隐约着故事。

    倪家树的旧年过往,齐玮爱从卖鸡蛋饼的婆婆那里知道一些棱角。曾经他有过个容颜精致的女朋友,初时两个人好到宛如彼此的影子,一起上下班,一起牵着漂亮的京巴狗逛街,在路边摊淘精巧的陶罐和玻璃杯子。那个女孩子也像齐玮爱一样,喜欢吃抹了厚厚一层辣酱的鸡蛋饼。去年冬天的时候两个人开始繁琐地争吵,那个女孩子言语尖刻而恣肆。婆婆亲眼见过一次她歇斯底里地扇倪家树的耳光,然后决绝地上了一部华贵的轿车扬尘而去。之后,她的身影彻底地从香樟路上消失了。

    最后婆婆叹息着说,家树是个善良的孩子,父母死得早,在我们街坊们的眼皮底子下长大的,如今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真叫我们心疼。

    齐玮爱不声不言,她的身后黄昏悄然降临,一群一群的路人带简单的幸福来来往往,那些喧嚣始终不能涌进她的心里,只有婆婆的那声唏叹像一团浓郁的雾气萦绕开来,她觉得有一阵涩涩的酸楚和难过。

    (六)

    齐玮爱喜欢上从自己这边到倪家树那边的一段路程,一仄一仄的台阶,香樟路上淡淡的斑马线,阳光与树叶的光影,还有楼梯过道里的扑面的阴暗。每次过去她都会给倪家树和那只叫茕茕的小狗带一块鸡蛋饼。

    无论他与她多么熟稔,倪家树始终是一脸淡漠。有时候齐玮爱会委屈而悲哀地想,她与这个屋子里的气息是这样的格格不入,这里终究散不掉属于那个女孩子的味道。

    倪家树的生活简单得有点失真,睡觉,听软绵绵的音乐,循日依时地去阳台上用望远镜看盘旋的鸽群,把买回来的玉米粒奋力地扔向它们。那些圆润的颗粒在明媚的阳光里闪着熠熠的光泽,然后倏忽散落在对面的天台上。

    后来齐玮爱终于知道这里的故事。倪家树在与那个女孩子相爱的时候,饲养过一对白色的鸽子,它们与他们的爱情一起茁壮成长,是那段幸福的见证。可是后来女孩子离开了,那对鸽子也一直没有回来过。

    它们终于混进了那些鸽群,已经长得面容模糊了。就像若若一样,她再也不会回心转意了。倪家树哀伤地喃喃着,抓在手里的一包玉米一松开就笔直地掉下去,然后从楼下传来细微而悠长的啪嗒声,宛如他眼角的泪水坠落。

    那一刻,齐玮爱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紧紧地搂他入怀。他在她肩头的哭诉像一个柔软而脆弱的孩子。

    (七)

    当齐玮爱的身体像花朵一样被倪家树打开的时候,她微微闭着眼睛极力地想象那个叫林若若的女孩子的脸,她无端地嫉妒林若若的身体也曾经被倪家树的手指这样温柔地流连过。然后她恍惚起来,她很想知道远处的房舍上的瓦蓬花还会不会盛开,那些恣意盘旋的鸽群能不能在高空敏锐地看见这幕缱绻,还有小狗茕茕,它喜欢她身上的芬芳么。

    f城的冬天是一幅恬静的画,齐玮爱在夏天末梢种下的爱情终于在这个季节收获了,冬天的香樟树依然郁郁葱葱,齐玮爱多么希望她的爱情也可以这样天长日久地常青。

    齐玮爱索性搬到倪家树的房子里,她给他做饭,洗衣服,陪他听歌看碟,一如既往地买鸡蛋饼喂养茕茕,这只小狗开始依恋齐玮爱的温情,它总是在齐玮爱写稿子的时候,安静地蜷睡在她的脚边,毛茸茸的很温暖很舒服。

    齐玮爱花了很多气力学会了招引鸽群,用清越的鸽哨唤来一群一群的鸽子。当她和倪家树并肩盘坐在八楼的天台上,那些灰的白的鸽子在他们周围落了满满一片,旁若无人地啄食他们撒下的玉米和谷粒。倪家树喜欢这些充满灵气的小家伙,但是无论他如何地刻意和细致,都已经无法将曾经的两只鸽子辨认出来了。为此,齐玮爱莫名其妙地欣喜起来。

    (八)

    在f城的日子因为倪家树而闪亮,遇见他,齐玮爱的生活有一种充满烟火气息的幸福与甜蜜。一起逛街,淘路边摊,牵着茕茕在冗长的香樟路上闲庭信步。每次婆婆看见他们,都会安心地露出慈祥的微笑。

    齐玮爱欣欣然地想,自己与倪家树竟是如此的般配。

    那一年的冬天仿佛过于漫长,没有落雪,也不冷。逼近圣诞节的前夕,齐玮爱隐隐地有些焦灼。直到有一天她洗衣服的时候,居然从倪家树的上衣口袋里抖落出一张卡片,那个突兀的预感终于真切而凌厉地呈现,她的身体瞬间被那股焦灼点燃了。

    卡片是林若若两天前寄来的,那一行字格外炽眼。家树,我想念你。我后天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寥寥几句,却有一种霸道的柔情与爱意。齐玮爱怔然地站在洗衣机旁边,心里一片荒芜。在她身后的卧室里,那个温情的男子还沉溺于一个甜美的梦。齐玮爱轻悄悄地走到他的床前,睡梦中的爱人容颜恬和,像一个洁净的婴孩。齐玮爱终究没有勇气唤醒他,她微微一闭眼,泪水潸然而下。

    (九)

    齐玮爱一整个上午都呆在书房里,一直诚惶诚恐,她与倪家树的爱情已经被撕开一道豁然的罅隙。当初倪家树因为林若若的离开而伤悲,她给予他慰藉的时候趁虚而入,俘获了他的爱情。如今林若若要回来了,齐玮爱慌乱起来,不知道自己与她究竟谁才是第三者。

    后来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之中听见客厅里传来细微的争吵,一个声音尖锐的女子说,你昨天就说考虑了,还没有考虑好吗,是不是舍不得那个小丫头,那我去赶走她。

    齐玮爱意识到悻然说话的女子就是林若若,那一瞬,书房的门也被粗暴地撞开。齐玮爱看见那个容颜精致女子眼睛里凶狠的光泽,她气势咄咄地说,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现在回来了,你可以走了。

    齐玮爱无措地缄默着。林若若却霸道地欺身上来,一伸手就迅疾地裹了她一个耳光。

    齐玮爱整个脸庞火烧火燎地疼,泪眼婆娑中,她从虚掩的门逢里看见倪家树颓然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倪家树不闻不问的冷漠终于让齐玮爱心灰意冷,她到底不想留在这里跟谁争跟谁闹了。她潦草地收拾了自己的衣物,迅疾离开。她听见倪家树在身后喊自己的名字,却被林若若歇斯底里的声音淹没了。而齐玮爱始终决绝得,没有回一下头。这一次,她也没有让自己眼睛里晃动的泪水掉下来。

    (十)

    倪家树一直窝在沙发里,对书房里的争闹不置可否,像一只藏匿于沙砾的鸵鸟。两个女子两段感情都是自己的所爱,始终无法取舍。他眼巴巴地看着齐玮爱穿梭于各个房间收拾东西,却心乱如麻,不知道如何劝阻。直到齐玮爱甩门离开的瞬间,他的心头终于一下子清明了。

    一年前的冬天,林若若因为贪图富贵随一个男子而去,自己长久沉浸在被离弃的伤痛中。遇见齐玮爱之后,承她精心照顾,残疾的爱情才渐渐痊愈。如今这个负心的女子回来纠缠,自己却不闻不问,让齐玮爱受尽了委屈和伤害。

    倪家树恍然了悟,自己所寻觅的正是与齐玮爱在一起的那种充满烟火气息的幸福,而非眼前这个女子的烟视媚行。他害怕齐玮爱会负气离开这个城市,他想追上她,却被林若若歇斯底里地缠住了。林若若紧紧地抱住了倪家树,嘴上依然怨毒地咒骂着齐玮爱。倪家树终于克制不了焦虑与郁怒,温情尽失,扬手抽了林若若两耳光。他铿锵地说,第一下是为齐玮爱,第二下是还我的。

    林若若始料未及,一失宠就心酸地哭泣起来,不经意看见蜷缩在地上的茕茕。这只小狗曾经是倪家树买给她的生日礼物,这一刻睹物伤情。她微微弯下身子叫茕茕,一向温良的茕茕居然张嘴咬她一口。

    (十一)

    婆婆看见齐玮爱泪眼涟涟地从楼道里出来,一下子就窥出了端倪。她远远地隔着马路喊,丫头,就算伤透了心要走,也不急一时半刻,再吃一块婆婆做的鸡蛋饼。

    听婆婆絮絮地说些宽慰的话,齐玮爱内心的狂乱稍微平复下来。直到后来倪家树抱着茕茕焦灼地找了过来,她才恍然大悟这是婆婆的“缓兵之计”是这个善良的老人给予他们的恩慈。

    倪家树亲近地站在齐玮爱身边。他沉默着递过来一杯甜豆浆,齐玮爱接了。然后又沉默着递过来一块鸡蛋饼,齐玮爱也接了。最后他把乖巧的茕茕也递过来。他说,茕茕现在只认你的气息了,小爱。

    齐玮爱温柔地凝视着他,眼睛里的恚怨一下子释然了。她说,家树,我们重新开始吧。

    倪家树欢喜地笑了,一俯身,温暖湿润的唇就粘上了她的额她的眉。那个绵长而芬芳的吻,胜过整条香樟路的清香,胜过头顶掠过的鸽群的鸣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