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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自盛开水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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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家乡是江北的一个古旧的小镇,镇子的周围栽满高大的泡桐和遒劲的梅树。三月里的春天泡桐会开出许多粉紫色的小花,寂静地开寂静地落。到了十二月的冬天一树一树的红梅就会倏然绽放,大片汹涌开来的灼灼红艳。还有一条穿镇而过的清澈温柔的小河,澄碧的河水缓缓地流淌。年轻的男人们光着膀子在河边的光滑的麻条石上打牌,女人们端着饭碗站在家门口,隔着不远的距离跟邻居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我在这里长到十九岁,一直待在父母的身边。那些岁月恬静而美好,一年又一年的花自盛开水自流。

    爸爸时常语重心长地教导我,无论日后我呆在哪里有什么样的出息,都不能忘记这里忘记来时的路。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是一个斯文而温和的男人,理着很短很精神的平头,手掌宽大而温暖。记忆里每到冬天,爸爸都会把我扛在肩上去折梅花,天空中飘着稀薄细小的白雪,悄悄地落在我们的头上脸上,一点点的冰凉。时间久了我的手和脸冻得通红,然后爸爸就会把我捂在怀里往回跑。爸爸的怀抱像温暖安稳的摇篮,我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回到家里,妈妈早就生好了炭火盆,我把手伸上去烘一会儿就暖和了。妈妈把我们折回来的红梅整齐地放进窗台上的广口玻璃瓶里,一边小声地责怨爸爸,天这么冷,你不该带孩子往冰天雪地里跑。爸爸就憨憨地笑,没事呢,小孩子都喜欢把想要的东西抓到手里。

    许多年以后,我在离家乡千里之遥的北国城市里念书。每当冬天里大雪纷扬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会恍惚地晃悠出一些童年的片段:炙红的火炭,透明的广口玻璃瓶,还有在屋子里浮动着的一阵一阵的红梅暗香。

    爸爸是镇上小学的民办教师,领微薄的工资,刚刚好够一家人过上简单而幸福的生活。每天傍晚放学回来,他都会给我带一些好吃的东西:一串冰糖葫芦,几块麦芽糖,一把糖炒栗子。我总是站在门前的香椿树下候着他出现,当看到“的确良”衬衫晃动的一角我就会像小兔子一样跑过去。爸爸喜欢把我抱在怀里用硬硬的胡子扎我的脸,笑容满面地问,今天有没有听妈妈的话。我用柔软的小手揪着他的耳朵,撅着小嘴狠狠地点头。然后眼睛里充满着小孩子的邪气盯着他上衣口袋里的零食。爸爸看着我,在我的脸颊上使劲地亲了一下,会意会心地笑了。

    每年春天到来,爸爸都会带我去不远处的山坡上挖兰草。那时节漫山遍野的映山红都开了,风一起,细碎娇柔的花瓣落了一地。有一年我不小心磕伤了膝盖,爸爸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地把污血吸了出来,吐在地上是跟映山红一样的颜色。和煦的春阳安静地照在他的脸上,一脸的怜爱心疼的神情。我把下颌轻轻地搁在他的头上,嘴里低低地呢喃着,爸爸,爸爸。黄昏时分他背着我回家,我们远远地就看见妈妈站在门前手搓围裙等我们吃饭。夕阳的余晖里,她笑靥如花。

    夏天的傍晚,妈妈把磨得光亮亮的竹桌子搬到院子里,放上几碟可口的小菜,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爸爸通常会喝一瓶啤酒,一口喝下去舒心满足的样子,偶尔还会分一小杯给我。妈妈就用筷子轻轻敲一下他的手背,皱着细细的眉毛说,别把孩子教坏了。爸爸就憨憨地笑,我的儿子我清楚。吃完饭一家人在一起纳凉,妈妈摇着扇子给我赶蚊子,爸爸在旁边讲故事或者念唐诗。后来我就在妈妈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做了一个长长的甜美的梦。

    小时候,我总是盼望着过年。因为那时候爸爸会写漂亮的对联扎精致的纸灯笼,妈妈会做嫩滑的年糕和清脆香甜的冻米糖,我还有新衣服新鞋子穿。一家人喜喜乐乐地吃过年夜饭,爸爸就带我爬到阁楼上放烟花,五彩缤纷的烟花瞬间照亮夜空。然后爸爸发给我一个红包,托着我的下颌亲一下说,儿子,你又长了一岁了。我睁着明亮的小眼睛望着他,爸爸,为什么没有人给你发红包呢?他笑呵呵地说,等你长大了发红包给我呀。那我什么时候会长大呢?什么时候你能把爸爸抱起来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爸爸也有冲我发火的时候。

    七岁那年我偷了村西头方婶院子里的桃子,爸爸用细长的竹枝子打了我的手掌,我就赖在地上一个劲地哭,哭到后来连饭都不吃。下午爸妈都出去了,我也哭得累了,就偷偷打开橱柜找了一点温热的饭菜吃了。等到傍晚他们回来我又佯装着哭起来。多年以后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妈妈,她笑着说,你是我们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们怎么会不知道你耍什么鬼心思呢。打我之后的第二天,爸爸就从县城里买了一棵桃树栽在院子里,他说,儿子,过几年你就有吃不完的桃子了。我假装着不理睬他,手捂着脸,从微微张开的指缝里仿佛看到桃花灼灼盛开。我就忍不住欢快地笑了。

    我读初三那年很调皮,学习成绩一直下降。爸爸开完家长会回来,把我的不及格的试卷扔得飞舞了起来,然后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其实我知道,爸爸一直是那么累,民办没能转正下了岗,又为儿子的不争气烦恼。现在年龄大了,腿又经常犯关节炎,总是在风雨如晦的夜里辗转难眠。甚至连一贯喜欢的烟都戒了,为的是多攒些钱让我在学校的生活滋润一点。那天我站在他的房门前,很想敲开门对他说,爸,对不起,我爱你。

    静静的岁月像镇子外的小河一样泛着细细的涟漪向前流逝。十九岁的夏天我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爸爸亲自送我去学校。在异乡的夜晚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我像小时候一样把我的手放进他的掌心,只是他的手掌已经干枯而粗糙。整晚我都没有成寐,想起许多过去的画面和景象:盛开如海的红梅,临空绽放的烟花,还有小时候在邻村看完电影回来,我趴在爸爸的背上昏昏欲睡,印象里有手电晃动的光亮,水稻田里的蛙鸣和田埂上开着的淡蓝色的蚕豆花。它们宛如电影的镜头一样闪过,而我如今站在令人眩目的青春尖上,再也无法回到那些纯真的年少了。

    第二天我去车站送爸爸回去,他掏出两百块钱递给我说,带过来也没用掉,你就拿着买一些需要的东西吧。我坚持不要,我说,您已经给我那么多生活费了。他就有点生气地看着我,你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听话了呢。然后他就不由分说地将钱放进我的口袋。我看着这个十几年来一直给我温暖,依靠和爱的男人,我发现自己已经高出他很多了,我说,我能抱您一次吗?他就笑了,怎么,你还记得那年过年我说的话?我肯定地点了点,后来我把他抱起来,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想起那年我手里抓着红梅窝在他怀里回家的情景。

    爸爸走到了检票口,我们隔着有点熙攘的人群频频对望。我忽然把那年站在他房门前犹豫了半天没有说出口的话喊了出来,爸,我爱你。我站在嘈杂的大厅里,早已泪盈于睫。

    寒假回家,火车是在深夜到了邻镇的小站,爸爸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来接我。看见我走出来,他就脱下大衣迎上来给我裹上,又把我冻得有些麻木的手裹进他宽大而温暖的掌心。妈妈知道我回来,已经把被子晒了三天了,我躺在有好闻的太阳味道的被子里安适温暖地睡到天明。然后我趿着拖鞋去厨房看妈妈做饭,我看着丰盛的饭菜说,我们哪里能吃得了许多啊。妈妈笑笑说,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妈妈亲手烧的菜了。现在有一个暑假和寒假套着,你一年还能回来两次,等以后工作了,有了自己的家室,想回来一趟都难了。我揽过这个娇弱而温情女人的肩膀,声音有点干涩地说,妈妈,不会的。她转过脸来看着我,孩子,我们也不指望你什么,倘若以后你呆在了城里,有空就回来看看你爸,他这辈子可没为你少操心啊。

    吃饭的时候,我给自己倒了一点白酒,站起来说,爸,我敬您一杯。爸爸手微微抖颤地端起杯子,脸上是像那年站在桃花树下的表情,他说,好,我们两个男人来干一杯。那一刻,我看到他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像花朵一样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