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小说网 > 包兴桐文集 > 从前的村子

从前的村子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1852铁血中华超级兵王超级兵王天才小毒妃

一秒记住【红旗小说网 www.hqqpxjd.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1 名字(一)

    从前的村子,我的家乡,叫小岭。我们这儿的一句民谣“小岭小到天,遥岭摇半年”这小岭就是。当然,她可能是烧岭,或晓岭或烧饼。在我们的方言里,这些叫法都一个样。

    听大人讲,我们祖先是在一个好天气几个人一把火烧上山来,火烧出一道岭(路),最后,火停在山间的一块平地上,一条小溪挡在了前面。于是,他们也就停下了脚步,在这儿安了家。照这样说,她的确应该叫烧岭。可能是当她被写进政府的纸片或地图的时候,被变成了小岭。毕竟,烧岭太武了,烧饼太俗了,而晓岭又需要来一翻解释,还是小岭合适,小小的,正好。

    好在,像老人们说的,名字只是名字,名字是用来让别人叫的,只要让人用柔软的心去叫,用柔软的声音去叫,就是一个好名字。

    当然,名字也是用来纪念的,纪念生她发现她用柔软的心来呼唤她的那些人和声音。所以,每一个名字都有故事,都有历史,都和一颗柔软的心有关。

    在从前的村子,一样东西往往都有好几个名字,像桉树,村人叫它溪柳——它总是像柳树一样喜欢长在溪边,又叫它三年背——它们长得很快,三年就成材了,就可以砍下来背在背上了,也有人喜欢叫它们单个顶,很少有人叫它桉树——至少也要叫它苦桉,甚至这苦字,也是村人给它加的,桉树才是它的学名,是它在外面世界的称呼,叫它苦桉树似乎把村子和外面世界连在了一起。但村人很少叫它们苦桉树,更不要说桉树了。一样东西,它进入村子,进入一户人家,都会有自己的名字。事实上,在每个人那里,他们家的桉树一定还有别的名字,一个他们一家人心照不宣的昵称,他们可能把它们叫做老大、老二、老三,就像一窝鸡子,他们会把它们叫做强盗、书生、干部、小姐和大妈。的确,在村里,大家一般都不直接称呼一样东西,似乎这样太简单了,太直白了,也缺少一些互相可以意会的东西。这许多的名字,让简单的东西变得丰富,也让复杂的东西变得简单。

    一家人旺火热油的正等着院子里的南瓜下锅,瓜架下的小孩便会问:

    “阿姆,要张飞还是关公?”

    “关公。”

    吃饭的时候,吃着关公(红南瓜),一家人说说笑笑的,味道还真的特别好。

    2 名字(二)

    村子的后面都是山,山上都是树。

    山鬼就喜欢住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和我们人类真的很不一样。我们白天劳动晚上休息,他们却相反,白天变成一片树叶一个树桩一块石头呼呼大睡晚上却开始现出原形在林子里散步、聚会或唱歌跳舞。有时候,在一个月夜,当你走进后山的林子,会听到“吱”的一声响,然后,林子一片安静。其实,就在刚才,一群山鬼正在为一个小山鬼的诞生而又唱又跳。现在,他们“吱”的一声变成你身边的一块石头,一片落叶,一棵树。所以,在这样的夜晚,你最好不要在一块石头上坐得太久在一棵树上靠得太长

    山鬼和人的世界,差不多构成了村子的全部。我们有我们的热闹,他们有他们的快乐。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把村子交给他们;当太阳上山了,他们又把村子交给我们。村里就有不少人觉得山鬼的世界挺好的,至少,他们可以整天又唱又跳,他们可以不用为吃穿发愁;当然,也有不少山鬼觉得人的世界也不错,他们就模仿人的一些作派,有人看到他们在林子里像我们人类一样种些庄稼,像我们人类一样建个小房子,或者像我们人类一样烧把火或吵吵架。甚至有人看到他们学着我们人类一样走路、咳嗽。尤其小山鬼,他们最喜欢干这些事了。

    他们白天一边变成一片树叶挂在风里呼呼大睡,一边又侧着耳朵偷听我们的讲话。他们对我们冗长而繁琐的话语无法理解也记不住,但对简短而响亮的名字却充满兴趣,一些机灵的小山鬼能记住许多个名字。夜晚来临,小山鬼们便会凑在一块比赛谁记住的名字多。有一些又机灵又调皮的,便会走到他们记住名字的那个人窗前,叫出他的名字。

    “王磊,王磊!”

    小山鬼在窗外叫着。

    “喂!”王磊冷丁应了一声,然后,就开了门,跟在那个调皮的小山鬼后面,向月光下的林子里走去。每一年,村子里都有一些人在夜里迷路,有的白天又找回来了,有的就再也没有回来。没有走回来也没有什么,那个不愿回来的人,要么是喜欢上了山鬼们的世界,要么,是山鬼们实在太喜欢他了。反正,都是喜欢的好事。只不过,他要改变一下作息时间罢了。

    这些迷路的人,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又顺口又温暖,几乎每个小山鬼都喜欢一遍一遍学着叫着;或者,他的名字并不是特别好听,可是,有人在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装着他的名字,总是在夜里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小山鬼们听多了,也就记住了。

    这样,村里就传下一个规矩,当一个陌生的声音叫我们名字的时候,我们最好什么都不说。

    “小依依,小依依!”

    记住了——你什么都不说。

    3 山魈

    你肯定没见过山魈。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见过山魈。山魈实在太快了,很幸运的人,也只是看见他在树林间一闪而过的红影。

    大家是这么想看一看山魈。好在,每年三月三这天,山魈们会在溪涧里选块干净的大岩石,晒一晒他们的红衣服、红裤子、红鞋子、红帽子。据说,这一天要是谁偷偷拿了山魈的衣服,山魈就会轻轻地跟着他回家,然后,帮他做很多事情。

    每年的这一天,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发了,都到溪涧里去看山魈,找山魈。有的人甚至提前一两天就出发了,到林子深处的溪涧里去等山魈。人们选个地方偷偷躲着,希望能看一看山魈。可是,很少有人看到。

    后来,大家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做一套小小的红衣服红裤子红鞋子红帽子,三月三这天一早,就把它们放在溪涧里的一块岩石上。大家想,山魈要是拿错了衣服,那我们就可以拿着山魈的真衣服回家,山魈也就会轻轻跟着来了。

    山魈可真小,他一顿饭只能吃七粒米饭,三根豆芽,两片菜叶和筷头大的一点豆腐。但他却很能干。他用鸡蛋壳做筐子,一天可以挑满一大缸谷子。因为,他挑得是很快很快的。家里要是养着一只山魈,真顶得上一个壮劳力。他那么快那么小,到别人家挑谷子,根本没有人会知道。再说,山魈挑人家的东西,很有规矩,他总是东家挑一蛋壳西家挑一蛋壳,上村挑一天下村挑一天。

    不过,养一只山魈很不容易。就算有幸跟来一只山魈,养着也得十分小心,一不小心,他又回林子里去了。每顿饭,每烧一样菜,都要先夹点放在他碗里:三根豆芽,两片菜叶和筷头大的一点豆腐。然后对他说:

    喂,我吃了,你也吃吧。

    这些,大家是从山脚阿田嫂那里听到和看到的。大家都说,只有她家养着一只山魈。她丈夫几年前死了,她带着一个小女孩过日子。她一个女人,却有吃有穿的,粮缸里的谷子也总是满满的,生活得体体面面,要不是养着一只山魈,怎么可能呢?

    4 磨菇

    很多动物比我们要胆大,也更贪玩。像蛇,它敢爬上树去掏鸟窝,抓小鸟,也敢溜进人家家里,偷偷呆着,抓老鼠,偶尔也偷吃几个鸡蛋——鸡蛋比它的头还大,它也敢吃也能吃。碰到管闲事的猫或狗,它并不马上离开,而是先和它们玩上几招,一定等双方觉得斗了个平手,猫和狗也有了休战的意思,它才会很神气地游走。倒是我们,发现家里来了蛇,就紧张得很,讨来雄黄赶它,到村里的巫婆那里拿来神米洒它,当它很无奈很不解地游走了,我们还要点上几支香念上几句好话送它,也算是和它打了个平手休战的意思。

    蛇厉害的地方,还在于它敢吃一种菌,蛇菌。它们大多长在阴湿的竹林里,像小竹笋一样立着,白白的身子顶着一个红红的像蛇头一样的东西,很是怕人;最怕人的是,它们身上有一层光溜的粘液,不小心碰到了,要赶紧用到溪里去冲洗,不然,手就会开始慢慢地像蛇一样蜕皮。可是,蛇不怕,不仅喜欢和它们呆着,还把它们当磨菇来吃。

    我们这儿的山上,有很多种菌,这些各种各样的菌,当它们可以拿到饭桌上吃的时候,我们就都叫它磨菇。在山上,它们都有自己的名字:像扇子一样张开的,叫鸡尾菌;像一个球,里面的肉黑黑的,叫鸡肫菌;像发丝一样细细的,叫发菜菌;吃起来有猪肚的味道的,叫猪肚菌;此外,还有松树菌,红菌,黑菌,苦菌,酸菌,笑菌,哭菌,睡菌,酒菌,蛇菌,狼菌,鼠菌,鸟菌。

    经常在一场大雨后,我们小孩子就提着小篮子到林子里去采野菌。可能是菌出来的特别多,林子的空气闻着也和平时不一样。林子里各种各样的菌都有,但大人们再三告诉我们,很多菌是有毒的不能吃。所以,我们最高兴的是找到鸡尾菌,鸡肫菌,猪肚菌和发菜菌。大人们还教给我们一个方法,如果一定要想采几朵其它的菌,那也要看看它们身上是不是有虫子,一只小虫子也没有的菌,一定是毒菌。当然,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看它是不是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的菌,往往也是毒菌。只是,这个办法我们小孩子一般都不会用。

    其实,大人也没有几个会识别。村里只有一个人,他认识山上几乎所有的菌。因为他认识所有的菌,他就成了村里最有威望的人。他知道哪些菌是可以吃的,哪些菌是动物吃,哪些菌特别酸哪些菌特别苦,哪些菌吃了就会“滋滋”笑个不停,哪些菌吃了就会像喝醉了酒一样全身通红双眼迷离,哪些菌吃了就会睡个三天三夜把不高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家的饭桌上每一顿总是有磨菇——各种各样的菌。客人来了,他希望客人开心笑个不停,就让他们吃笑菌,相反,就给他们吃哭菌。听说,他老婆生了男孩,来吃满月酒的所有客人,都“滋滋”笑个不停,整整笑了半天;他老爸走了,来吃酒的所有客人,都“呜呜”哭个不停,整整哭了半天。

    当然,有时候他也给人吃酒菌,睡菌,有时候就给人吃酸菌,苦菌,有时候,也给人吃甜菌。他虽然知道所有的菌,但不知道怎么了,慢慢的,到他家做客的人却少了,后来,他只好自己一家人吃那么多有意思的蘑菇。

    5 甜

    甜是一种秘密,小小的。

    番薯是甜的,有一种叫“光溜白”的番薯,白白胖胖脆脆,特别甜,也有人叫它地梨,意思是坐在土里的梨子。

    马蜂窝是甜的,花半天时间捅下一个马蜂窝,就会有很多收获,蜂蜜是甜的,蛹也是甜的,有时候还有王浆。看着马蜂在周围飞来飞去,就觉得特别甜。

    地里的白萝卜是甜的,尤其是过了霜,拨出来,去了皮,可以当甘蔗吃。

    茅草会割人,可是,它的根也是很甜很甜的,挖一把,洗净了,拿在手里,可以甜半天。

    很多花都是甜的,像满山红(野杜鹃),去了丝蕊,把花瓣放在嘴里嚼,酸溜溜一阵,甜就慢慢出来了;最甜的是藕芋花,不过它不是甜在花瓣,它有一种甜水,藏在花蒂处,折下来放在嘴里一吸,那个甜啊,可惜只有一小口。

    还有一种甜,大家是偷偷跟着松鼠发现的,那就是松树的蜜。松树有两种蜜,树干上那种黄黄的粘粘的蜜可不能吃,一吃,就把你的嘴巴粘住了,张也张不开;还有一种蜜是白白的,像雪粒一样粘在松针上,这才是甜甜的松蜜。高的地方,都让松鼠给吃了,低的地方,我们才可以尝一尝。

    还有很多甜,这山上,一年四季都不难找到,虽然,它们都藏得比较好。

    6 游戏(一)

    村子、山、园和田一定是早就商量好的,他们各有自己的热闹。白天是给山给园给田的,晚上是给村子的;春天和夏天交接的地方是给山给园给田的,秋天和冬天交接的地方是给村子的。

    有时候,整个村子真的很静很静,很多的白天,倒像是有很好月光的晚上。整个村子如果就剩下一些孩子,孩子们很快就会觉得很孤单,大家站在各自的院墙上叫来叫去,还是觉得太静了。要是来了个外村人,就会很团结地围上去,然后一遍遍问他叫什么名字。可奇怪的是,那些外村人总是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幸好,狗们还是厉害的,不一会儿就把外村人赶走了。就这样,有一天,大家把外村的一个奇奇怪怪的女人赶走了。她红着脸,好像很难过,但又一直是笑笑的。她由来路向村外走去,大家一边看着她的影子在树缝间移动,一边远远望着大人们在山上园里田里或白或红的影子,终于,有人说:

    “我们来玩抓迷藏吧!”

    “抓迷藏有什么好玩。”大家说。

    “那你说玩什么?”

    “出兵。”

    “出兵就出兵。”

    “出兵,出兵也不好玩。”

    “那你说玩什么?”

    最后,大家还是捉迷藏。捉迷藏有两种,一武一文。

    武的是一个人当狗,其它人当猫,找地方躲起来,有的躲在柴垛里,有的藏在树上,有的躲在藕芋园里,有的干脆身上盖点柴草躺在地上装死要是被狗找到了,那猫在一边唱提醒的歌:

    猫藏得严

    狗来找了——

    所以,这歌声,唱的人总是越来越多,越唱越响,到剩下最后一只猫还没找到时候,大家唱得更响了,激动得不得了。

    文的是当狗的眼睛用布包上,大家都当猫,在他前面跑来跑去,一边嘴里大声唱着“狗,狗,老猫没有走”一边找机会去碰他,要是被狗抓到了,就要被包上眼睛当狗。

    这样的时候,大家总是玩武的多,热闹,有劲。然后大家又玩了出兵,玩了斗牛,玩了跳房子,玩了抬新娘,玩了玩了很多很多的游戏。一直到,大家看到那个奇奇怪怪的外村女人又出现了,只是,这次,她身边跟着村里的独自人,国。我们这儿把光棍叫作独自人。

    “她叫什么名字?”大家问国。

    “他们早上就已经问了半天。”女人对独自人国说。

    “你们这些鬼头。”国笑骂道。

    “独自人,独自人,日里没声音,夜里不点灯。”

    大家唱。

    “独自人,独自人,一人有吃饿不死,一人有衣冻不伤,一人有裤不想穿。”

    大家又唱。

    “这些鬼头。”国还是笑。

    “你们还不回家,到午了。”女人说。

    大家一看,自家的烟囱里真的冒烟了。

    “你叫什么名字?”大家边走边问。

    后来,大家知道她叫兰桃红,因为她带了个女孩,住在国家里,那个小女孩叫国“叔”

    “你爸来了,你爸来了。”看着国远远走来,我们却故意这么对她说。

    “你爸来了,你爸来了。”

    国笑笑,就走过去了。

    7 游戏(二)

    那时候有很多很多好玩的游戏,像出兵、骑大马、捉迷藏、跳房子、抓石子、跳绳、踢键子、滚铁圈、打水枪、打弹弓、过家家、游水、打雪战等,还有,像诱蚂蚁、斗蟋蟀、抓蜻蜓、网蝴蝶、驯松鼠、掏鸟窝、爬树、跳坎也是,还有,像造房子、起大墓、建水库、做家具、做大车、做手枪、烤番薯、烤溪蟹、摘野果也是。当然,这样一说,好玩的游戏可就更多了,许多从大人那里要来的活,其实也都是游戏。像秋天的时候,翻番薯子——在已经挖过的番薯地里挖出遗落在垅间园头的番薯,大多是长在滕上的番薯,我们这儿管它们叫滕薯。有的大人干活细心,有的大人粗心,大家知道,在谁的地里番薯子最多。像山脚的瑞金,他地里的番薯子总是最多的,所以,大家都等着他挖番薯,常常是他在前面挖,我们就跟在后面翻(番薯子),翻出一个,大家惊叫一声,他就回头看一下,但他还是粗心,还是要被我们不断翻出番薯子。有时候,大家不想翻了,就在地里挖一个坑,两个人躺在里面,然后填上土,只露出一个头,然后,大家就开始和这两个“死人”说笑,或者,想办法捉弄他们。比如,说粗话气他们,或者,拿根草伸进他们的耳朵挠痒痒,或者,把屁股洞对准他们的嘴巴放个响屁。

    清明的时候,田里院里的很多野草都是可以吃的,像马兰头、车田子、鱼腥草,但清明的时候,大家最高兴看到的还是黄花麦果草。村里的两种方言分别把它叫做“鼠曲草”和“棉菜”把它采来洗尽拌在米里碾细了就可以做成墨绿可口的“清明糕”我们管它叫“鼠曲糕”或“棉菜馍糍”在节日的气氛里,捣着、看着、吃着这样墨绿喷香的“棉菜馍糍”真是件美事。可更美得更长久的,是摘棉菜。大家约好了,在篮子里放点干粮,就出发了,往往这一去,都挺远的,有时候,要越过好几座山,穿过好几个村子,当然,那走过的湿田旱田,就数也数不清了。一走出村子,大家就开始唱:

    摘棉菜,掉田坎,掉到田坎脚,棉菜馍糍吃不着。

    一直到傍晚,大家才回来。一身的泥草,提着半篮子棉菜,嘴里嘻嘻哈哈还是唱着:

    摘棉菜,掉田坎,掉到田坎脚,棉菜馍糍吃不着。

    虽然肚子空了,人累了,但大家还是忍不住嘻嘻哈哈要唱,要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不由得想起这一天在田里许多有趣的事情,想到走过的许多有意思的村子,想起遇到的许多有趣的人和事。晚上在油灯下,看着妈妈拣着棉菜,忍不住就要说起这一天有趣的事。

    每一个清明,大家最高兴的是跟行为去他姑姑家摘棉菜。他姑姑家住在离我们村很远很远的一个山上,去那儿,我们一般走山路,要斜穿过好几座山,走上整整半天才能到。这么远,我们晚上就住在他姑姑家,第二天下午才回来。他姑姑的那个村子,看起来比我们村子还小,但却让人喜欢。村口有一个大大的却又不深的水库,从旁边经过可以看到里面游着很多很多的鱼。每一次,行为的姑父都会到水库里买一条大鱼给我们吃,还让我们喝点他们自己做的甜酒,好像我们是他们家的客人。还有,他们的村里有很多果树,什么桔子、桃树、梨树、板栗、杨梅、柚子,到处都是,最多的是柿子树,路边到处都是,差不多每户人家的院子里也都有。虽然我们去的不是时候,吃不到桃子、梨子,更不用说柿子、板栗了。可是,桃花、梨花、杨梅花都开了,蜜蜂飞得整个村子都是。

    “等它们熟了,我叫为为姑父捎过去给你们。”行为的姑姑说“水果是田头货,见了就有份。”

    在行为的姑姑家,大家的心思都用在了看上,吃上,玩上,摘了两个半天棉菜,也只铺了个篮底。好在,行为那两个漂亮的表姐每一次都会把她们摘的棉菜分给大家。回家的路上,大家还是觉得沉甸甸的。

    桃子熟了,梨子熟了,杨梅熟了,行为的姑父真的就挑着桃子梨子杨梅来了,而且记得清清楚楚,一家一家地分,真个是见了就有份,最后,剩下的就挑到行为家里去。甚至到了九月,我们还可以在家里吃到行为他姑姑家的板栗和柚子。

    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听说行为的姑姑开始并不想呆在那儿,常常跑回来,每一次,都是行为的姑父来把她背回去的,因为,行为姑姑的脚有点拐。

    8 拦新娘

    腊月或者正月,常常可以看到一队又一队娶亲的队伍。有时候是我们自己村的,有时候是别村的从我们这儿经过。他们热热闹闹拉成长长的一串,从岭上慢慢前进。这条岭从山外一直伸进村子,在村口折了一下,又伸向其它的村子。走在最前面的,一般总是伙夫,他用一根盘着红纸条的棍子挑着一对贴着大红双喜的灯笼,轻飘飘的,像是在演戏,总是很开心的样子;跟在他后面是媒人,不管是媒人公还是媒人婆,都穿得干净利落,薄薄的嘴皮子很爱说话;走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小伙子,身上带着很多炮仗、鞭炮,一路打来,看到我们小孩子,就故意东扔一个西扔一个,把我们赶来赶去的。这三个人总是远远地走在队伍的前面,碰上他们,虽然得不到什么好处,往往还要被嘲笑、捉弄一番,但还是觉得很开心,走在前面的这三个人,总是那么热情、健谈,从他们那儿,我们可以问到后面新娘的许多情况,虽然这三个人精说话总是真真假假说说笑笑的,但听了还是挺有意思的。就像一台戏,前面的打八仙是必不可少的。

    “哪一个是新娘?”

    眼看他们要走了,我们赶紧问。

    “今天还怕找不到新娘。”

    “今天这个新娘可大方了,你们慢慢拦,东西多着呢。”

    “今天新娘是有记号的,你们自己找吧。”

    眼看后面新娘的队伍就要跟上来了,他们三个边说边走。就是这样,那个打炮仗的二百五,还要扔一个炮仗到我们中间,把我们吓得四处逃。

    当胆小跑得远远的小伙伴们折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人爬到路边的一棵大枫树上,像一粒蝉粘在树杈上,横好了竹竿。

    “唱歌,唱歌。”我们叫。

    于是,走在前面挑着被子、抬着红漆家俱的队伍停了下来;吹拉弹唱的停了下来;金童玉女停了下来;然后,新娘和她的伴娘们好像很吃惊的样子,也在竹竿前停了下来。

    “唱歌,唱歌。”我们像一群猴子一样起劲地叫,男孩子东窜西跳,东摸西摸,女孩子则在竹竿下挤成一堆,拦在穿得花花绿绿、走得仔仔细细的新娘和她的伴娘们面前。

    “你们应该叫新娘子唱歌,怎么把我们都拦下了。”有一个女的这样说道。

    我们知道,这个说话的一定不是新娘子。新娘子今天是不轻易多说一句话的。

    “唱歌,唱歌。”

    “小崽子,那你们把新娘子找出来,要不,听不到歌,也吃不到喜糖。”还是那个女的多嘴,其它女的都在一旁抿嘴笑着,个个都有点像是新娘子。

    “她就是新娘子。”我们差不多是异口同声地指着一个微微低着头的女孩子说道。

    “哈——”整个迎亲队伍发出一阵笑声。我们知道,我们找对了。

    “这些小惠子,鬼精着呢。”有人说。我们也说不出为什么,十次有九次,我们都很准确地把新娘子从一堆花花绿绿的女孩子中找出来。

    新娘子头低得更低了,脸也更红了。

    “唱歌,唱歌。”

    我们知道,新娘子今天照例是不会唱歌的,不管她唱得好不好,实在推不过,她就会让她最要好的姐妹们为我们唱歌。这一次,新娘子就叫那个老爱说话的女孩子为我们唱了一首歌。

    “唱歌,唱歌。”我们树上的同伴还是横着竹竿不拿起来。

    新娘和她的同伴们知道,光唱歌也是不行的,唱了一个又一个歌,唱够了,唱热闹了,最后,还是要新娘子亲自拿出钥匙,打开红漆大柜的门,拿出红枣、花生、喜糖,还有柚子,竹竿才会拿起来,树上的才会唰地溜下来。

    “走咧——”弹唱的一边大声叫着,一边用死力吹拉敲打着,好像对我们的表现,对新娘的表现,都很满意。

    我们一边吃着喜糖喜果,一边看着迎亲队伍拉成长长的队伍向岭上走去,曲曲折折的,不一会儿就翻过岭背不见了。大家也三三两两、歪歪斜斜地坐在岭上,好像接下来不知怎么办才好。所以,大家就看着几个话多的在那儿斗嘴。好像每次这种时候,他们的话就特别多,特别亮。

    “新娘子今天可真漂亮。”

    秀玲说。

    “漂亮个屁,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声音细得像老鼠,还漂亮——”

    大陆说。

    “秀丽今天穿得这么好看,一定是想做新娘子了。”

    秀玲又说。

    “你才想做新娘子呢,看你刚才看人的样子,走路的样子。”秀丽说“就是说话的样子,不像。”

    “那谁是新郎啊?”

    大陆说。

    “你啊。”

    秀玲说。

    “有两个新娘啊,应该还有一个新郎呀?”

    建成说。

    “谁说话谁就是。”

    大家一起说。

    这一天,大家有了小小的收获和快乐,也就有了小小的兴奋。但因为是小小的,所以,也就有了一点小小的失落。如果,那新娘要是娶进我们村,那就要美得多了。除了拦新娘,还可以闹洞房,吃喜酒,还有,慢慢就可以和那个红脸的新娘子熟了,然后,叫她的名字。

    9 拧新

    村里人不说春天,说春,说春到了。甚至也不说春到了,只说土油了,水软了,茶抽新了,蛙叫田了,雷开炸了,笋出头了。反正,大家都听得懂,感觉得到,春到了。

    村里有一个小学,只有一个老师。学校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子,大的是教室,坐着不同年级的学生;小的是老师的办公室和房间,老师课间和晚上就住在那儿。学校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厕所和一个不小的黄泥操场。这些,都是大家玩儿的好地方。白天的时候,不管是上学还是没上学的孩子,都会三五成群地在这儿玩,甚至上课了,也有小孩子在操场上玩得热火朝天,甚至不知不觉就闯进了正在上课的教室;晚上,整个村子只有老师的房间里迟迟地亮着灯,像一片月光,很安静。老师经常地换,所以,灯也就关得有早有晚。但就是熄得最早的灯,也要比村人晚。

    一年秋天,学校来了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老师。很多人看到,她的灯常常亮到半夜。学校在村子的中央,很多人都看到那亮到半夜的灯光和灯光映照下亮了一角的学校和操场上一棵老桑树。大家就说,这位老师一定呆不长。一年一年看下来,大家发现,灯亮得越晚的老师,呆的时间越短;反过来,像村人一样,早早熄灯睡觉的,呆得时间就要长得多。像刚走的那位张立兵老师,在这儿整整呆了八年,要不是最近他爱人身体不行了,他说不定还会在这儿一直呆下去。当然,新来的女老师总是穿一身白衣服,也让村人觉得她不会在这儿久呆。在村人的穿着里,是很少见到白色的。白色,不是干活的颜色,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颜色。

    可是,土油了,水软了,茶抽新了,蛙叫田了,雷开炸了,笋出头了,又一个春到了,穿白衣服的女老师还没有走。这时候,村里老老少少都知道,女老师的大名叫钱弦,而且还知道,我们小孩子都喜欢这位钱老师。

    春到了,小孩子们一天一天地把衣服一件件地脱了,男生们穿上了短袖子,就开始甩开胳膊在绿油油的田地里山坡上跑、追;女生们则在男生“拧新”的一片起哄声中穿上了花花绿绿的衬衫或裙子。被拧了新的女生总爱追着讨厌的男生,像两只灵活的蝴蝶在黄的小路上、在绿的田里或者在金灿灿的油菜花中,飞来飞去。一天中午,李燕云被大匡拧了新,刚要追出教室拧回来,就“呀”地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那个人被燕子撞到了门上,门连续响了那么几下。大家一看,是钱老师。

    钱老师真白呀,女生们偷偷地咬着耳朵说。

    男生们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

    钱老师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短袖羊毛衫,露出了雪白的胳膊和脖子。她扶着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去扶燕子,燕子一楞,倏地一下就从她的手下飞出了门外,只听到她叫道:“死大匡,你给我站住!站住!”

    大家都笑了,钱老师也笑了。

    突然“鬼大胆”新贵叫道:“老师,新添要拧你的新!”

    新添急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乱说,乱说,你自己罗。”新添是班里有名的胆小鬼,小男生,但自从钱老师来了后,他有时也敢说说话,开开玩笑了。

    大家“轰”地笑了。

    钱老师看着新添说:“是么,新添?别人不行,你想拧嘛,我怎么好意思说不呢?只可惜,我这衣服不是新的,你就上来拧旧吧。”

    新添脸更红了,拼命打亲贵“乱说,乱说。”

    大家一看这样,就更来劲了,拼命叫新添“去,去”有几个男生干脆跑过去组成人浪推新添,慢慢就把新添推到钱老师跟前。

    “拧啊,拧啊,阿添,拧啊。”大家在下面起哄,声音把一些在外面飞来飞去的同学都招了进来。整个教室就像戏台一样。

    钱老师微微红了脸,笑着对大家说“别把他吓着了。”又看着新添说“没事,老师又不是老虎,拧就拧吧,不要把老师拧乌青了就是。”

    大家看着新添抓耳挠腮的样子,都快活地笑个不停。

    突然,新添的手像蜻蜓点水一样在钱老师的白白的手臂上拧了一下,然后就像一只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大家“轰”地暴出笑声,就像一树的小鸟被突地惊起,然后又是这样的一声轰笑,因为新添的跑出去的时候,还顺便勾倒了一张椅子。

    钱老师也哈哈大笑起来,都弯下了腰,像棵快活的小树。同学们看着她笑,然后就看到新贵也像兔子一样笑着跑了出去。钱老师感到手臂上又被谁拧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到新贵那一蹦一跳的背影,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她又感觉到另一只手臂也被拧了一把,然后就看到又有一个男生的背影窜出了门外。站在钱老师身边的男生渐渐明白了怎么回事,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拧,然后跑出了教室,就像玩出兵的游戏一样。钱老师笑着想用手去挡,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那些拧了的同学,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又回来了,站在教室门口叫:

    “拧新啊,快拧老师的新啊!”

    女生们也开始跑上去,拧,比男生还胆大,她们开始拧老师的衣服,还有脸,脖子,钱老师和女生们打成了一团。

    有几个迟到的同学刚一到教室门口,新贵他们就把他推进教室,叫:快去拧新,拧老师!

    钱老师实在支持不住了,笑着蹲在了地上,流出了泪。女生们也在她周围软成一圈,她们在教室里组成了一朵好看的花。几个细心的女同学看到钱老师点点的泪痕和手臂上一两处淡淡的乌青,紧张地互相示意了一下。大家不安地把钱老师拉起来,问道:

    “老师,疼吧?”

    “笑死我了——”钱老师顾自喘着气说,好像没有听到女生们的话。

    一年又一年,土油了,水软了,茶抽新了,蛙叫田了,雷开炸了,笋出头了。大家感觉得到,春到了。大家脱去一件又一件衣服,然后,开始“拧新”“拧新”本来是过年或正月“拧”那些穿上新衣服的小伙伴的,可是,现在大家觉得每一个人穿上花花绿绿薄薄的春衣的,都让人想拧新。李燕云像一只彩色蝴蝶一样,一会儿拧女生的新,一会儿拧男生,当然,一会儿被女生拧,一会儿又被男生拧。

    这时候,大家就会想起那个穿白衣服的女老师,钱老师。她那像月光一样白白的亮到半夜的灯光和她那白白的影子,在村里闪耀了整整五个年头。在五年时间里,大家都在猜她为什么会在我们村呆了一年又一年;后来,她走了,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大家也说不清楚她为什么说走就走了。

    10 发咒

    我们到乡里买东西,那店里的老板娘常常要学我们的话,好像我们的话是很好笑的东西。我们总是把“要”说成“爱”把“我”说成“吾”把“走”说成“行”把“老师”说成“先生”后来长大了,读了些书,才知道我们的话并不好笑,只是有点软,白话里带点文雅。

    村里有许多会说话的人。像村长,他会笑眯眯地说真话很认真地说假话;像上屋的五公,他见到什么都能把它说成好笑的“反话”只是有许多人要等他走后才悟出笑声来;像媒人婆桃红嫂,她可以把死的说活了把活的说死了,要是她乐意,她就可以把鸡和鸭说成一对说进笼里。当然,谁也不会把哑巴当成不会说话的人。只是,我们听不懂罢了。哑巴和哑巴就很有话说。

    但井边的阿满,真的很不会说话,他总是睁着眼抿着厚嘴唇很少说话,偶尔红了半天脸,也只能吐出一两个字。慢慢地,大家就叫他哑巴,哑巴。不过,哑巴的运气不错。他不会说话,桃红嫂却给他说了个漂亮的老婆,那女人一张嘴说话总是哔哔啪啪的像竹筒倒豆子;他不会说话,却有三个很铁的朋友,有一个还是邻村的,他们隔一段时间就坐在哑巴家里喝酒,哑巴端着酒看着他们大声说话大口喝酒,还是一句话都没有。

    有一次,哑巴的女人回娘家了,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哑巴家放到田里的鸭子一个个地少了。等到哑巴的女人回到家时候,一窝鸭子整整少了五只。

    “你死人啊?鸭子少了这么多,你也不会去找找去喊喊?你不会在大家面前吱一声,啊?”哑巴的女人骂哑巴“他们就知道你是哑巴,拿针扎你你也不会吱声,才敢一天拿你一个鸭子。”

    哑巴还是没有说话。

    “你死人啊?还不开口!”

    没办法,哑巴的女人只好自己在村里走一圈,哗啦哗啦把事情说了一遍又遍。很快,全村的人都知道哑巴家被偷了五只鸭子,哑巴的女人说要是偷鸭子的人不赶快把鸭子送回来的话,他们家就发咒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哑巴的女人起床一看,并没有人把他们家的鸭子给送回来。

    “三只手的你给我听着——”哑巴的女人马上就站在院子里骂开了,那响亮的声音顽强地在清晨静寂的村子里绕来绕去。

    “三只手的你听着,偷鸭子的你听着——”

    很快,就有很多人走出他们的家门,站在院子里,或者走到哑巴家不远的井台上。

    “我们那五只可都是生蛋鸭啊,你爱吃鸭蛋,你爱吃鸭肉,跟我们说一声,我们拿双黄蛋敬你,拿最大的鸭腿敬你。可是,谁三只手的,趁我不在家,欺我家哑巴不说话,把五只生蛋鸭蛋全都拿走了。这些生蛋鸭,是我们全家的菜碗,是我们的钱仓,它们一天生五个蛋,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个蛋谁三只手的,把我们的菜碗打了,把钱仓抢了。我昨天在大家面前放过话了,早上起来,我们还是连鸭毛都没有见着。他三只手的不仁,就不要怪我们不义了。我们说要发咒就要发咒。”

    “阿清——你骂的对,三只手的,讨厌死了。”

    “阿清——就是和我家一窝的那五只鸭子啊?真是可惜了。我家的那五只,也是每天五个蛋,几天没捡,就堆成一座小山似的。”

    “阿清——”

    很多人慢慢地围拢过来,和哑巴的女人阿清亲热地套着话。

    “阿清——你发咒吗?”

    “我——不,哑巴——阿满发咒。”

    “哑巴,他——”

    “对。”

    阿清转身跑进屋里,拿出三支香,在微微的晨风中慢慢地点上。

    “阿清——发发嘴咒就可以了,发香咒,重了点,几只鸭子嘛。发咒,弄不好,是要折回来的,还是轻点好。”住在阿清里屋的阿蒙公劝道。

    “阿蒙公,这不是几只鸭子的问题。这三只手的,是欺侮人。欺侮我们家哑巴不会开口,也欺侮我阿清——我昨天可把话在大家面前说遍了。”

    “阿清——”阿清婆婆叫了声。阿清一脸严肃,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阿满,你过来,拿着。”

    哑巴走过去,接过三支香。三股青烟在他前面飘来飘去。

    “阿满,你开始发咒。”

    “阿清,我这当干妈的可要说你几句了。你怎么这样!你是大嘴巴,你想发咒你就发咒,怎么硬要拉上阿满。我们阿满可是厚道的人,他那可是金口。再说了,就像阿蒙公说的,不就几只鸭子吗,丢了就丢了,这田里地里到处有野物,凑巧丢几只鸭子算得了什么?”媒人婆桃红嫂责备阿清道。桃红嫂给谁做了媒,就会把她认作干女儿。

    可是,停了一会,哑巴真的跪在地上,张开嘴。

    “天——地——万物神灵——”

    “我林天满举香发咒,愿天地明鉴,显灵除孽。”

    “谁偷了我家鸭子,限明日太阳升起前全部送还;超过期限,天地不容——偷鸭的人,双手捉鸭,双手溃烂;双眼看鸭,双眼不亮;双耳听鸭,双耳聋了;张嘴吃鸭,唇舌生疮,牙齿掉光。”

    “林天满举香发咒,愿天地明鉴,显灵除孽。”说完,哑巴磕了三个响头,把香插在院墙上。

    大家第一次听到哑巴说这么多话。当哑巴站起来的时候,大家发现他脸上居然有那么点神气的表情,好像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

    村里人遇到很多事,常常要通过发咒来解决。发咒也叫发咒愿,有好几种,最常见的是发嘴咒,就是在嘴上庄重地说说,还有发香咒,就是用香请来天地神灵,庄重的文雅地说事;还有庙咒,就是抬着三牲到土地庙、寺庙里,把写在白纸黑字上的事慢慢地念出来。咒总是灵验的多。那一次,哑巴发了咒后,第二天天还没亮,哑巴和他的女人阿清就被一阵鸡鸭的叫声给吵醒了。他们赶紧起床,打开门一看,那五只不见了几天的鸭子,脚被绑在了一起,正在院子里叫得欢;同时被绑在一起的,还有一只大公鸡。在它们的旁边的一张藕芋叶上,放着一小堆鸭蛋。

    “怎么多出了一只鸡?”哑巴不解地问。

    “是拿来谢我们,也是拿来的谢天地神灵的。”阿清一边严肃地说着,一边伸手解那是公鸡。可是解着解着,心里不由得格登了一下。她认得那只鸡,那是媒人婆桃红嫂的。

    在村里,发咒总是灵验的。因为灵验,所以大家格外小心。大家就说,哑巴为了五只鸭子,就发香咒,是不是重了些。因为,自那以后,哑巴的话明显多了,虽然文文的,好些让人听不懂;而那个说话总是像竹筒倒豆子哔哔啪啪阿清,说话却开始变得仔仔细细。

    11 讲古

    我们小时候一定还不能明白,世界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恰恰当当。白天亮亮的让人干活,晚上黑黑的让人睡觉,偶尔来点月光,因为有人还要赶一段夜路,野兔子还要下到田里来吃草,睡不着的人还要到院子里来吹吹风或撒撒尿;天晴了一段时间,干活的人要休息了,就下一阵子雨,庄稼顺便也好好长它一节。

    我们小孩子从来不关心天气。常常是早上起来,站在门槛上往外一看,对面山上全是白雾,才知道原来夜里下雨了。反正,下雨也挺好的。雨哗哗的下,屋檐在哗哗地倒水。我们站在屋檐下接水,鸡啊猫啊,在我们身边挤来挤去。爸妈在屋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他们好像隔着很远,声音一阵亮一阵暗。不一会儿,就有人撑着大雨伞走进屋里,一个接着一个。渐渐地,屋子热闹了起来。要是雨再多下几天,屋里的人就会越聚越多。然后,大人们就开始玩牌,或者,炒瓜子炒黄豆,或者“凑午吃”——也就是大家你出一样东西我出一样东西,合在一起烧了吃;或者,大家各出一份钱合起来买五花肉炒粉干下酒。我们小孩子一边玩着抓迷藏、出兵、跳房子等游戏,一边找机会溜进厨房看一看,闻一闻。

    有时候,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慢慢聚拢的人就又会慢慢散去。可是,下雨天,人们还是喜欢一堆一堆地扎在一起。散去的人就会分成许多小堆在另外一些地方聚拢。

    “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地方——”行匡的外公开始讲古了。村里的人把讲故事叫成“讲古”一堆女人围着他,一边听他讲古,一边嗑着瓜子或织着毛衣。行匡的外公是里山村的,每一次下雨时间一长,他就会在我们村里出现,然后,就有一堆女人围着听他讲古。有时候,我们小孩子也会被他讲的古吸引住。他的古里有小姐、丫环、相公,还有贫穷但聪明的女婿,有可恶的地主少爷。有时候,女人们听得哈哈大笑,有时候,又好象要哭的样子。

    长长的下雨天,也是挺好的。我们嘻嘻哈哈地,有时候跑到男人堆里看他们打牌,有时候跑到女人堆听讲古。可是后来,行匡的外公却再也没来村里了。听大人们说,阿法要打他的嘴巴。阿法说行匡的外公嘴太多了,讲古讲古讲得他老婆不听话了会偷懒了不能打不能骂了还吵着要和他阿法离婚。

    也许真的是怕阿法的巴掌,以后就是再长再长的雨天,行匡的外公也没有在村里出现。在那长长的雨天,大家不由要想起行匡的外公他古里的小姐、丫环、相公,还有那些贫穷但聪明的女婿,可恶的地主少爷,想起他讲古时那神气的模样。

    12 割柴

    书上所写的“渔樵耕读”的“樵”说的就是割柴。可能稍稍不同的是,樵字不仅包括割柴,也可以是砍柴,甚至可能更多的是指砍柴,你看“樵”字左边那个“木”旁,是棵不小的树。但我们这儿,就是割柴,因为我们要烧的割的是蕨柴,蕨柴只有细细长长的枝枝,根本不需要砍。小时候我也经常割柴挑柴,我小小个子,可能和小时候割柴有关系。那时候,我咬着牙,流着汗,挑着比自己还高还重的蕨柴,和弟弟,和邻居的小伙伴们,比赛谁割的柴多。后来,我就变成现在这样小小的个子了。

    不过,割柴的确是我们自己要去的。只不过,父母的一两句夸奖的话,让我更能挑罢了。割柴是件挺好玩的事,虽然也要比赛。我们一伙把弯弯的柴刀插在捆在屁股后的刀匣里,扛着父亲为我们削的扎着两根绳子的千担,全副武装地出发了。我们村的柴山在前山。那里整座山都是青青的蕨柴。到了山上,总是把刀啊绳啊千担放在一边,先摘一阵子野果掏一会儿鸟窝吓一阵女孩子,然后才一起到自己的柴山里割柴。有时候怕一个人孤单,就让其中最要好的一个小伙伴到自己的柴山里割柴或到他家的柴山里割柴。

    忙完了秋收之后,大人们的主要事情就是割柴。这时候割的柴,每户人家差不多都够烧一年。那时候,整个白天村子都是静悄悄的,除了一两个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大家都到山上去割柴了,有狗的人家,连狗也一起到山上去了。大人们割柴可真快了,好像抢一样,一天就割空了一大块山地。早上早早上山,中午都带着饭,傍晚顶着月亮回家,几天下来,村子的前山好像一下就空了许多。大概有半个月,大家就忙好了。

    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堆着一个两个高高的柴垛,互相看了都觉得踏实,温暖,更不要说自个儿看了。这时候,也是大人们真正可以歇一口气的时候。小孩子们却闲不住了,新的柴垛是很好的地方,可以有很多新的发现,更重要的,那快乐的大年,虽然还隔着不少的日子,但年气已经任谁都能感觉得到了。

    大家歇下来之后,一边看着高高的温暖的柴垛,一边看着空旷了许多的前山,一边就要听村里最有威望的老人讲古了。

    “今年前山这个大字画得好还是好,”村里最有威望的老人说“好还是好,但良方家那一画,有点走样了。”

    良方和他的老婆、孩子就红了脸。

    我们小孩子仔细一看,这割过柴后的前山,的确就像是在青山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字,只是这个字笔划太多了,看不出是什么字。但那横来坚去勾来斜去的,分明是一个字。至于老人所说的,良方家的那一画怎么走样了,我们更是看不出来。

    后来,我们才慢慢明白。我们村这前山,按抽签每户分一大块,就像水田和山园,界线分明。大家割柴,都割自己的山地,而且按照规定,作为界线的那一尺宽的柴,是不能割的。这样,半个月的割柴之后,这前山,除了那做界线的柴还青之外,其它是一块块的棕色,像收割后稻田。远远地看去,撇来捺去的,真像是一个什么字。个别人没按规矩割,有经验的老人远远一看,就看出他割走样了。按老人说,这字就不好读了。

    “小鬼,你们过来,我让你们猜猜,这前山画得是个什么字。”老人们常常喜欢把我们叫到一起,让我们猜前山这割出的字。

    我们其实并不像大人们那样怕这些说话都漏口风的老头,所以,总有人大声地说:

    “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字,那是一幅画呗。”

    13 丝瓜

    村里有一个人,他真喜欢丝瓜。他喜欢种丝瓜,看丝瓜,烧丝瓜,吃丝瓜,摆弄丝瓜。他的院子里,全都是丝瓜。院子四周的篱笆上,爬的是丝瓜,挂的是丝瓜;水井上用来遮阳挡雨的,也是丝瓜。当然,爬上他家屋檐和柚子树的,伸进他家窗户的,搭着他家门框的,缠着他家烟囱的,也是丝瓜。其实,他的家就是一个很大的很大的丝瓜棚子。

    看着埋在土里的丝瓜籽,慢慢地顶开土冒出来,胖胖的半透明的杆儿张着两片肉肉的叶子,一片叶子还总要夹着那粒瓜籽壳,他就要高兴地拉住每一位路过的人,说:

    “他出来了。”

    “他高了。”

    他种了那么多丝瓜,又那么会种丝瓜,就算他怎么爱吃丝瓜,也总是吃不完。所以,丝瓜结得最旺的时候,他就一筐筐地提去送人。大家看到他像丝瓜一样瘦长的身影,在村子里穿来穿去。村里的每一户人家,几乎都吃过他的丝瓜。大家都说,他的丝瓜,味道真的特别好,大家怎么也种不出来。

    有一年,村里的一个女孩子生了一种怪病,眼睛不停地流泪,早上,黄黄的厚厚的眼屎粘得她睁不开眼。慢慢地,她就对家里说,怎么天这么大的雾,怎么什么东西都有两个影子。

    老人们说,她那双眼睛看来是要没用了,可惜啊。

    他就跑去对她的父母说,让她到他家去吃七七四十九天的丝瓜,病就会好了。

    她的父母都笑了,他们大概是不相信吧。

    但他还是说,让她到我家去吃七七四十九天丝瓜吧,那样她就会好了。

    “为什么要到你家?”她妈妈最后问。

    于是,他说了很多很多,大家从没见过他说这么多话。

    “什么?他家的空气也飘着丝瓜香,他家烧的柴也是丝瓜藤,他家采的蜜是丝瓜花蜜,他家用的油是丝瓜籽榨的油,他家的鸡吃的是丝瓜,下的蛋也带着丝瓜香,他家的床铺也是丝瓜瓤做的床褥哈哈,他不成了一个丝瓜精了吗?他了解丝瓜?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丝瓜了?是啊,他就是一个大丝瓜!”做爸爸笑着对做妈妈说。

    后来,女孩的眼睛果然就没用了。

    女孩虽然长得挺漂亮的,但眼睛没用了,也就什么事都干不了了,所以,一年一年,她家让媒人婆吃了很多点心,她还是没有嫁出去。有一年,他又在一筐筐地给村人送丝瓜,她的父母不约而同地想到他说过的话。

    “不行,”他说“已经太晚了。”

    “试试看,试试看,”她妈妈说说“七七四十九天不行,七七四十九个月说不定就行了。”

    “七七四十九个月不行,”她父亲说“七七四十九年说不定就行啦。”

    四年之后,也就是七七四十九个月之后,她和他带着他们四岁的女儿回到她父母那儿。

    “你的眼睛好了?”她的父母吃惊地问。

    “早就好了啦。”她说。

    他们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

    附:据本草纲目记载,丝瓜有清热解毒之效。

    14 坎

    坎和墙可以算得上是兄弟。把石块像叠年糕一样垒起来,建成房子,那就是墙,垒出一块块平整点的田地,那就是坎。所以,在村里,梯田、山园,都是由一道一道坎垒出来的。

    我们男孩子都喜欢爬坎。不管多高的坎,唰唰几下就上去了。秋后,梯田里的水没了,只剩下软巴巴的田泥和一丛丛的稻茬,山园里只剩下翻晒在园里的藕芋杆,我们就跳坎,把自己像扔一块泥巴一样从坎上扔到坎下,不管多高的坎,一道坎一道坎飞下去,比赛谁的胆子大,谁跳得快。大人们告诫我们,太高的坎不能跳,会把心脏跳掉的,心脏掉了,人当然也就死了。可是,村里的一些有经验的小伙子却告诉我们,没关系,不管多高的坎都可以跳,只是,着地的时候不要站着而是要慢慢蹲着,而且,千万不要站起来就跑,而是要先蹲一会儿再跑。我们发现,这些经验的确管用,所以,不管多高的坎,我们都敢跳,都有人跳。女孩子好像也喜欢坎,只是,她们一般不爬坎也不跳坎,而是喜欢拔坎上的草,或者,靠着坎说悄悄话或等人。

    村子在山腰,所以,从村子到山顶,用坎垒出一块块山园;从村子到山脚,用坎垒出一块块梯田。行敢是最会跳坎的。从山上回村里,或者从村里到山外,他总是一道坎一道坎地往下跳,几乎从来都不走正路。和邻村的孩子比赛,也总是他赢。奇怪的是,他不仅跳坎第一,游泳、爬树、砍柴、拔草也总是第一。后来,他去乡里的中学读书,就再也不跳坎了,开始规规矩矩地从路上走。听大人们说,他的书念得很好,也总是第一。

    后来有一次,他的弟弟行为在玩的时候头破了,流出了很多血。他爸爸一边用手按住行为流血的伤口,一边叫他到山脚的一个亲戚家拿止血的药粉。他一听,撒腿就朝村口的大路跑去。可是,刚跑出一段路,就折了回来,然后,一道坎一道坎地往下跳,好像一个气鼓鼓的皮球,向山脚弹去。可是,大家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拿着药粉回来。他弟弟头上的血倒是慢慢止住了。他爸爸就骂骂咧咧地到山脚的亲戚家里去找他。后来,在离他山脚亲戚家不远的一块田里,找到了脸色像白纸一样的他。他的脚不知哪里断了。

    他再也没有去乡里读书了,而且,大家也越来越少看到他。听说,他的脚治不好了。只有在冬天或正月,在那些个有很好太阳的日子,他会被家人用竹躺椅搬到院子里。十几岁的他,像一个小老头,又白又瘦,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还盖着被子。看不出他双脚的样子,听说,他的一只脚差不多全烂了。走近了,的确能闻一丝很顽强的臭气。就是冬天,也会有苍蝇围着他飞。

    “你是大亮?”

    当我们围着他跑的时候,他看了一会,就开始问我们的名字。

    “你是行甲?”

    “你是行造?”

    “对,他是大亮。”“对,他是行甲。”我们一边大声应着,一边在他的身边跑来跑去,那些想靠近他的苍蝇只好远远地在一边盘旋。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已经很少走出他的房间,即使在冬天或正月有很好阳光的日子里;我们也几乎没有怎么看到他,更不要说围着他跑来跑去了。我们是慢慢地把他那只发臭的双脚给忘了。但不时还是会说起他。因为,他们家的那个瘦不拉几的童养媳不知怎么地越长越水灵。按我们这儿的规矩,童养媳一般都是留给大儿子的。行敢躺在床上,现在,这个水灵的童养媳不知是不是要留给他弟弟行为。

    这个,在那时候,常常会让我们想起躺在床上的行敢。

    15 枫树

    每年春天,燕子都会飞回村子,找到去年的那个家。那么多的燕子在村子里叽叽喳喳地穿来穿去,春天就真正的开始像春天了。

    “燕子怎么找得回来?”一年一年,我们常常这样问大人。

    “怎么找得回来?它有眼睛,有鼻子,有耳朵,有翅膀,它当然就找得回来。”有的大人很认真地说。我们当然听得出来,他这是二百五的说法。我们要是相信了,他就会在心里咯咯咯地笑开花。

    “燕子怎么找得回来?它认识树,它是数着大树找回来的。”这下,我们信了。春天我们去摘野菜或鼠曲菜,秋天去找野果或菌子,走过一座座山脊,斜穿过一个个村子,我们发现,每一个村子都围在一片黑黑绿绿的树林中,通往村子的路,两旁都站着一棵棵大树。燕子飞在天空,一定看到一棵大树连着一棵大树,一直连到一片树林,那就是村子。

    村子里,几乎家家的院子里,都种着杉树、桑树还有桃树、梨树、柚树,村子的四周,则种着樟树、杉树和大杉。而来村子的路上,却是一棵一棵的大枫树。这些大枫树好像手牵着手,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向村子走来,然后互相看了看,轻轻地停在村口。它们是那大,那么老,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但满身是树疙瘩,轻轻一爬,就上去了。这些大枫树身上总是有很多的小窟窿,积着黑黑的水;有些地方,则长着一簇一簇的苔藓和蕨草。在更高的枝杈上,常常安着一个大大的猫头鹰巢。有些破旧不用了,但黑洞洞的,看了仍然怕人。每棵大枫树下面都摆着青石板,过路的人夏天可以在枫树那如檐如盖的绿荫下乘凉;冬天,看着满地或红或黄的枫叶和毛刺刺的果子,又刚好可以晒太阳。那有点疙瘩但因为很多风雨拂过很多手摸过而显得光溜溜的树身,靠着它,真是冬暖夏凉。隔一段路,在一些大枫树下便会有一个亭子,亭子里照例会有一眼泉水。这样,过路的人,便会在亭子里歇得特别长久。

    我们小孩子特别喜欢这些大枫树,喜欢大枫树下的青石板和亭子,喜欢枫树落下的暖暖的叶子和刺刺的果子。有时候从外面回村里,我们真的是数着大枫树回家的,我们知道,数到第三十一棵,就到村口了;或者,大人去外面了,我们就爬到大枫树上,远远地看着他们沿着一棵一棵大枫树走回来,等他们走到树下,我们就哈哈大笑地突然从树上跳下,吓他们一跳。

    一年里,总有一段时间,比如整个夏天和秋天,我们会像鸟一样呆在这些大枫树上。我们在树上乘凉、捉知了、晒太阳、追逐、睡觉。但更多时候,我们会像鸟一样在树上嬉戏、歇息,躲在树上悄悄地看树下的行人。他们在树下说说笑笑动手动脚,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正躲在树上看得仔仔细细。

    我们爬得最多的,是村口那棵大枫树。它是村子里最大最老的一棵树,夏天它把整个村口都盖得斑斑驳驳阴阴凉凉的,而到秋冬时节,它的落叶一天到晚飘个不停,很快就把整个村口铺成一片金黄。也许它真的太大太老了,总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所以,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总是飞快地从它的树荫下跑过,跑出老远也不敢回头。何况,在树下,还有一个土地庙。土地公和土地婆虽然都是那种笑咪咪的样子,但他们总是那样呆在阴暗的角落里咪咪笑着,难免要叫人害怕。但是,当我们一群小孩子涌向村口,那棵大枫树又会成为我们的乐园。大家似乎把平时的恐惧变成了一种狂欢。大家一窝蜂地涌进土地庙,把土地公和土地婆说笑一翻;然后,就一窝蜂地爬到树上,像鸟一样躲在树叶里。

    “王李,大林,原来你们是兄弟啊——”

    “你妈和你爸才是兄弟。”王李和大林差不多是一起恶狠狠地说。

    “还凶,我们刚才都看到了。你妈和大林的爸爸肯定有一腿。”

    “你妈也有,你妈也有,你妈也有——”王李指着一个又一个人恶狠狠地说。

    被王李指着鼻子的人都无话可说,因为就在昨天或前天,他们的妈妈或爸爸也在树下和人动手动脚。

    大林再没有吭声,好像很为他老爸刚才吃了王李妈妈的软豆腐而自豪。

    “反正,我们这儿又多了一对兄弟。”大家说“王李,大林,拉拉手,一起走。”

    等王李的妈和大林的爸一走,我们在树上就轻轻地吵开了。大家刚才仔细仔细看着他们在树下动来动去的。

    我们常常像鸟一样躲在村口的这棵大枫树上静静地看着大人们在树下说说笑笑动手动脚。我们想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到了村口的这棵大枫树下,就要说说笑笑动手动脚,有的还要溜进土地庙关上门,好一会儿,才像没事人一样一前一后向村子走去。

    在村口游荡的狗,围着他们嗅了嗅,摇摇头走开了。一个村里的,大家都认识。

    16 放牛牧羊

    村里有很多的羊,因为男孩子长大了,会跑了,当外婆的就会送他一对小白羊。外婆要是忘记了,当外甥的也会抱着她的腿不放,什么也不说就那样抱着,一会儿,外婆就笑了——她想起来了。可是,再长大一些就不再那么喜欢羊了。羊太会跑了。

    “养牛有的嬉,养马有的骑,养羊脚底去层皮。”我们看到牧羊的,就会笑他。大家说,还是放牛好。

    牛们总是安静地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吃着草,偶尔摇摇头赶一下苍蝇蚊子。吃饱了,则会安静地躺在树荫下,很出神地反刍,偶尔才甩一下尾巴。放牛真是轻松啊,早上把它牵到山上,傍晚把它牵回家,中间剩下长长的时间,就都属于我们自己了。我们会到溪里捉虾捕蟹或者挖水潭筑水坝,到林子里追松鼠掏鸟窝或者摘花采果,到沟地里野炊烤红薯。但更多的时候,是和男孩子打架摔跤,和女孩子吵架对骂。

    有时候,山里会突然下起雨来。小点的雨,我们就会很多人一起挤在大滕树下,安安静静地看着叶子上的雨一层层慢慢滴下;要是下大雨,就要找个山洞躲一躲。好在,山上有不少突出的大岩石,下面刚好可以躲雨。大家挤在一起,碰来碰去,所以,总会有男孩子和女孩子要相骂。

    “行早,你是猪啊,这儿拱拱,那儿拱拱。”

    “我是猪?那你就是水牛粪。”

    “你妈的x!”

    “你爸的吊!”

    “行早,你嘴巴烂了。”

    “要烂,也是水牛粪x的破嘴先烂。”

    很快,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加入到帮忙的行列,男孩子也很快站到一边,大家吵得热热闹闹。

    只有李雅一个人静静地望着雨帘,望着远山。她穿着白色的裙子,站在一个角落里,目不斜视。她的旁边围着其它女孩子,男孩子碰不着她也不会碰她。大家觉得和她还是有点生分,她在城里读书,只有到暑假的时候,才会回到村里和她爷爷奶奶呆一段时间。没事的时候,她会和大家一起到山上放牛,拔猪草。她像一只白蝴蝶一样轻轻地飘在大家身边。

    “雨怎么还不停啊?”突然,李雅自言自语道。

    大家都静了下来。大家听到整片林子,整座山都是雨声。岩洞外的岩石上,也流出了白白的水。对面的山上,正升起白白的雨雾。有人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李雅,然后赶紧回过头来。李雅好高好白。

    “行早,你大国叔叔呢?”

    行早不接话。

    “被狐狸精拉走了。”有人说。

    “你妈才是狐狸精。”林萍骂道。

    “谁骂谁的姐姐就是狐狸精。”

    大家都笑了。刚才,大家还看到大国和林萍的姐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说了半天的话。一下雨,他们两个就不见了。

    “一定是一起躲在哪个山洞里了。”有人轻声地说,好像怕招来林萍的骂。

    雨总算停了。大家走出岩洞,觉得有那么一点凉。草里,泥里都是水。所以,大家都脱了鞋子或挽着裤脚。李雅也仔仔细细地提起裙角,露出白白的脚肚子。可是,林萍的姐姐和大国还是没有看到。

    “好狗不挡道,快让开,让开。”林萍急匆匆对着前面的人喊道。

    大家回头一看,什么也不敢说,赶紧让开了。

    牛羊们也从树下走出,早就站在路上了等着回家了。林萍赶着牛,走在了最前面。

    有一天,大家把牛羊都牵到山上,选好地方,还是没有看到李雅。

    “林萍,李雅呢?”

    林萍不说话。

    “回城里了。”有人说。

    “不会吧?这么早,城里就上学了?往年——”大家都不相信。

    很快,大家就从女孩子那里听到,昨天李雅的妈妈气冲冲地从城里赶到村里,又气冲冲地把李雅接走了。听说,是李雅的奶奶叫她妈妈来接的。因为,有人看到李雅和大国两个人躲在山洞里。

    那天,大家玩得很疯。摔跤摔了一回又一回,相骂骂了一场又一场。最后,很多牛羊只好自己先回到村里。

    从那以后,大家再也没有在山上放牧的时候见到李雅了。

    17 阿食

    阿食如果活到现在,胡须一定可以拖到地上了。我们甚至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没有见过他。只是从大人们咒骂声中知道,他那好的惊人的胃口和那一嘴碍事的胡子。

    村里许多死去的人,总是以各种方式顽强地活在我们当中。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常常弄不清楚大人嘴里说出的名字是个活人还是个死人。

    “你这个阿食,又胀肚了。”

    我们如果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或者,刚刚吃过东西又嘴馋了,大人们就会这样用阿食的名字骂我们。我们喜欢吃东西,所以我们都讨厌阿食。如果没有阿食,我们一定可以吃更多的东西,吃更好的东西。当然,最讨厌的是,阿食他自己吃遍了所有的东西,死了后,却用他的名字不允许我们吃这吃那。有时候,我们想吃的仅仅是几颗烤土豆。所以我们私下都相信,阿食死后一定变成了怪,而不像村里有些的人那样,变成了仙,变成了精。

    “阿食就阿食!”

    有时候,我们会不管不顾地和大人横起来。想着烤土豆的喷香,觉得当阿食的确不是件坏事。当然,这也说明我们对阿食的感情是复杂的。村里的许多先人,那些成仙成精的仍然活在我们生活中的先人,我们对他们只有崇敬。像大李的奶奶,她一辈子阿弥陀佛,最后说声“我走了”就真的走了,她死后成了仙,她的仙魂附在村口的土地婆身上;像李可的爷爷,当了一辈子的村长,他死后,全村的人还有乡里的干部都为他送行,他的家人也为他做了九天的道场,他在世是个人精,大家相信他死后一定也成精了。一句话,他们都死得很有“修”虽然,听说阿食也死得很有“修”他说他要死在吃上,后来果然死在吃上。可是,大家对他说不清,只是不由得要常常想到他,要说到他。

    当然,我们都不认识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就没见过他。只是听说,他有令人羡慕的口福。

    “他的口福啊,啧啧,连皇帝老子都要羡慕,他的胃口,啧啧,乞丐都要眼红,只是,他有一嘴碍事的胡须——”有一次,我们去晚了,听到大匡的外公这样说。

    我们都不由得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因为我们知道,他是在讲阿食。

    “我们这里有一句古话:‘有毛的就蓑衣不吃,硬的就石头不吃,四条腿的就桌椅不吃,会飞的就飞机不吃,会游的就男人不吃,有尾巴的就孑孓不吃’原来说的就是阿食。你们说,阿食是不是很会吃?”

    “阿食他人长得可漂亮了,白里透红,红里又透白,因为他什么都吃,身上什么营养都有。所以,他娶了个很漂亮很漂亮的老婆。可是,没想到那个漂亮的女人很快就走了。她说,他不是人,他是畜生。牛羊马狗猫猪鸡鸭吃的东西他都吃。那个漂亮女人,一手提着个包袱,一边哭哭啼啼,遇到每一个人,都会说一遍他不是人,他是畜生的话。大家仔细看看,她哭哭啼啼也是那样漂亮,和阿食本来该是天生一对。”

    “不过,也难怪。要是你到他家一看,你也会吓一跳。他家里,什么都有。什么草什么菜什么树什么果子什么鸟什么鱼什么虫子什么畜生都有。它们整整齐齐摆在他家里,等着下锅入口。它们发出各种各要味道,各种各样的声音,真的会吓你一跳。”

    “可是,我们真的要好好谢谢他。要不是他,我们真不知道天下有那么多东西是可以吃的,有那么多东西是那么好吃的。以前,我们只知道吃番薯吃米饭吃园子里的菜吃圈里的鸡和蛋。后来,大家差不多都知道,一切长叶的东西,一切活的会动的东西,都是菜,都可以吃,关键是要讲究吃法讲究搭配。蛇肉比鳝鱼还要甜还要劲道,蚯蚓干爆炒比虾皮还要香,蚱蜢炒茄子居然有九月蟹的香味,鱼腥草熬粥闻着腥吃着凉口回味更是像六月天吃薄荷当然,幸好也是他,我们才知道,土豆炒鸡蛋吃了会又痛又吐又泻,青菜汤熬虾仁,吃了嘴唇发青呼吸紧促好像就要死了样子,夹竹桃的灰扮米饭可以毒死猫”

    “阿食是村里唯一一个不用下地干活的人。他不干活也有东西吃,也饿不了。大家从他院子外的路上经过,总是可以看到他家的烟囱冒出轻快的青烟,屋里飘出熟悉而又陌生的香气。有时候,经过的人会被他邀请进屋尝尝鲜。那个尝了鲜的人,对那份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熟悉而又陌生的物体,总是久久难忘。每当大家问阿食那是什么食物的时候,他总是神气地说:‘你猜猜?’大家不敢猜。大家知道,在阿食的窝里碗里,什么东西都有可能。但那份味道,实在太独特了。每一个吃过的人都想再尝一次。”

    “后来有一次,乡长亲自带着几个乡里的干部到村里发救济物资和救济款。村长想了想,那天中午就让阿食给乡长弄了几个菜。乡长吃了,说味道太好了,从没喝醉的乡长那天喝醉了,说阿食这个山里的娘们弄吃的真有一套,说自己的舌头都快被拔出来了,口水都快被吸光了。其实我们知道,阿食他不是娘们,他是个长着大胡须的男人。乡长真的喝醉了,把他当作了娘们。”

    “阿食是个人精,他知道什么东西和什么放在一起,怎么烧会有什么香味,会生出什么味道。他可以把茄子烧出一百种味道,真的是整整一百种。后来,乡长又到村里来了许多次,每一次都要考考阿食,但阿食从来没有被考倒。乡长想要什么味道,阿食就有给他弄出什么味道。”

    “‘我想要夏天吃冰的味道’有一次,乡长这样考阿食。那天,阿食就给乡长上了道凉拌菜,乡长一边吃一边伸着舌头叫‘妈的,凉,冰,爽——’”

    “‘我想要胖女人的味道,又白又胖的那种’”

    “‘我想要小女孩的味道,十五六岁的那种’”

    “乡长来了一次又一次,人也越来越胖,后来和整个村子的人都成了熟人,成了朋友。大家开始不怎么怕他了。因为每一次他走后,大家都会从阿食那里知道,他今天吃的菜是由哪些东西搭配在一起的。原来,乡长吃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甚至是一些大家很不屑的东西,什么鼻涕虫,蚂蚁,马兰头,南瓜蒂,牛鼻涕,猪口水更何况,乡长大人酒足饭饱之后,总是笑咪咪的好说话。”

    “后来,乡长每一次还会带上他的朋友,领导。听说,有一次县长也来了。只可惜,大家是在他们走后才从村长那里知道那个戴着眼镜吃相一点都不雅的人就是县长。好在,乡长他们每一次都会代表政府给阿食发些救济款。早在几年前,村长就把阿食申报成了五保户。阿食拿了这些救济款,请人到山上,水里,泥里,树上找各种各样的东西。大家在路上碰到了,互相看着手里阿食叫他们找的东西,就会啧啧地说,原来这些玩艺儿也可以吃啊,想不到,想不到。”

    “后来——我知道你么总是要问后来。”大匡的外公笑着说。

    “后来——就出事了。先是乡长出事,后来是阿食出事。那一天,乡长特别高兴,一来就给了阿食一大笔的救济款。村长那天也特别关照阿食要好好地弄,说是乡长要走了,要到县里当官了。那天,乡长从中午吃到傍晚,后来,就在饭桌上突然趴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没气了。”

    “后来,就来了很多公安,把桌上的菜,碗筷碟都装在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带走了。公安们个个都板着脸,闭着嘴,一句话也套不出来。大家想不明白被阿食调养的身体胖嘟嘟的满脸红光的乡长怎么突然就死了。几天后,才传出一些说法,有的说乡长那天血管突然破了,有的说是阿食刚刚试验烧了一道新菜,连阿食自己都不知道那是有毒的,还有的说阿食其实早就想害死乡长,因为阿食的那个漂亮老婆离开他后跟了乡长,所以,阿食每次都想尽办法让乡长吃得舌头发麻,口光流光,胃袋撑得大的不能再大,时间一长,乡长就得病了。”

    “后来,又来了两个公安,他们先找到村长,然后叫村长带他们去阿食。”

    “‘是不是要把阿食抓起来?是不是要把阿食枪毙?’很多人跟他们后面,不断的有人问。”

    “大家推开阿食的门,发现他已经死了。两个公安看了一会,说死了至少有一两天了。”

    “‘是不是怕自己要坐牢或枪毙,就自个找死了?’有人问。”

    “‘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告诉大家,乡长的死和阿食同志没有关系。’两个公大声地说完,就走了。甚至没有告诉大家阿食是怎么死的。”

    “公安走后,大家开始仔细看了看躺在竹床上的阿食。大家觉得,阿食应该是活活饿死的。他的嘴吧洞,塞满了乌黑,油亮,卷曲,浓密的胡须,就像在嘴里紧紧地塞着把杂草。后来,大家再仔细一看,发现他不仅脸颊,下巴,上颚都长着这样乌黑,油亮,卷曲,浓密的胡须,还发现,这些胡须还伸进他的衣领,缠绕了他的全身,剥了衣服的阿食,像一只长毛畜生。”

    “当天,大家就把阿食抬到山上挖了个坑埋了。送走阿食,那天的晚饭,大家把番薯丝饭咸鸭蛋咸菜吃得香喷喷的,大家觉得人啊,还是应该吃番薯吃米饭吃园子里的菜吃圈里的鸡和蛋。”

    “阿食当然不叫阿食,阿食是他的外号,他的大名叫李泰禅,和你们许多人的祖先都是亲戚。”最后,行匡的外公这样笑着说“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

    18 漏

    行匡的外公给我们讲过一个古。

    说是有一个贼在一个下雨天的晚上摸进一户人家。他正想拿点东西的时候,听到老太婆对老头子说不好了,有贼。老头子说贼怕什么啊,我们最怕的是“漏”老太婆说,这倒也是。这贼听了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漏”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凑巧,这个晚上,一只老虎饿坏了,想到村里找点吃的。它哼叽哼叽地来到这户人家的窗下。这时候,老太婆又对老头子说不好了,老虎,老虎来了。老头子说老虎怕什么,来一回只一回,还是“漏”可怕。老虎一听,也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漏”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就这样,那个贼和那只老虎都呆着一动也不敢动。

    “漏,漏!”突然,老太婆叫道。

    贼和老虎觉得自己吓坏了。

    “叫什么叫,我来就是了。”一个声音应道。然后,就看到一个影子从床上走下来。

    “走啦,走啦!这儿有什么好呆的。”那个影子走到桌子旁边,狠狠地踢了一脚躲在桌底下早吓得不行的贼。

    “走啦,走啦,这儿有什么好呆的。”那个影子走到门口,踢了踢早已吓得软得像只猫的老虎。

    从那以后,不管是贼还是老虎,都不敢到村里来了。他们以前怎么也没有想到,村里还有“漏”这么厉害的东西。

    古讲好了,听不明白的就会问,漏是什么东西啊,这么厉害。

    “漏就是你家下雨天的时候,屋顶尿尿。”大家就会笑着说“你说,住在破房子里的人,是不是最怕漏水了。”

    “那,那个影子是谁?”还有不明白的,就会问。

    “那个人啊,是老太婆的第二个老公。”这时候,行匡的外公就会笑着说“那时候,大家穷啊,只好两个男人养一个女人。反正,说了你们这些小鬼丁也不会明白。”

    19 月光刀

    整个六月,不管知了怎么拼命地叫,不管狗怎么拼命地吐舌头,我们都觉得它是好的。吃过早饭,我们就开始把自己泡在溪水里。除了游泳、打水仗,我们更高兴的事情是造水库、筑水坝、建拱桥。

    六月天的好处还在于,它有悠长而清凉的夜晚。吃过晚饭,当大人们三五成群地坐在院子里,在朗朗的月光下拉着家常的时候,我们则早就借着月光,三五一伙地走在溪涧里。有时抓鱼,有时钓蟹,有时抓蟾蜍,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是为了到溪涧里玩玩。我们当中,有人会拿着手电。但大家很少用它。我们知道,手电、煤油灯和蜡烛,都是要省着用的。其实,溪涧里除了白白的流水,大大的石头和斑驳的树影,照样有很好的月光。只是,月光时明时暗,和着水声和虫鸣,有点清凉。但也只是有点清凉,那么多人在一起,虽然都噤了声不说话,但觉得月光是明晃晃地热闹。走在月光里,我们就不由得要说到不久后的七夕和中秋。那都是些我们最喜欢的节日。

    七夕到了,外婆或亲娘(干妈)会送来“巧舌(食)”中秋会送来月饼。因为外婆说是送给我们的,又是在月光下和小伙伴分享那份香甜,好像这两个节日就是我们小孩子的,和大人没有关系。月亮升起来后,我们在在院子里快快地祭拜了月神后,就会拿着巧舌——中秋节当然是拿着切好的一小片一小片扇形的月饼——和小伙伴飞出院子。大人们看到我们的得意,似乎有点点小小的不甘,就告诫我们,月光不仅有月神,还有月光刀,千万不要用手指指点点。不然,非要挨一刀不可。看着天上那轮或弯或圆,泛着青光的薄薄的月光,觉得它真是锋利得很。就这样,在这个属于我们的夜晚,我们带着兴奋和点点的小心跑在月光下,交流、分享着手中的香甜。虽然我们都小心地尽量不用手指指着月光,但每一个七夕过后,总会有人耳朵根开始慢慢地裂进去,露出越来越深的一道口子。我们知道,他准是挨了月光刀了。

    注:月光在我们方言里,既指月亮的光辉,也指月亮。

    20 走了

    我读四年级时,被送到镇上的小学,住在一个亲戚家里。每个星期五,我都会坐长长一段路的拖拉机,然后再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赶回家。进村的山路,常常是一个人低着头拖着夕阳长长的影子急急地走。走进村子,不断听到猪们在猪圈里饿得哼叽哼叽地叫。时间已经傍晚了,可是,我们黑乎乎的家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人都没有,连奶奶也不在家。站在院子里,我隐隐约约能看到山上晃动着红红白白的影子。其实,差不多一村的人都还在山上干活。

    一会儿,才有一群鸡子不知从园子的哪个角落里跑出来,围着我“咯咯”地叫着,在脚边转来转去。

    我去了趟村里的小学,果然已经放学了。学校一片安静,操场上,总是飞扬的尘土似乎也已沉寂了许久。村子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能做些什么呢?我决定下米做饭。

    “同,同——”

    “奶奶晓得你回家了。我一听说我们烟囱冒烟了,就晓得你回来了。”

    奶奶人还在院子外,声音就已经冲进厨房了。我很快从厨房跑了出来,站在门槛上,刚好看到奶奶的脸从院墙上浮了上来——她正背着柴草沿着台阶走进院子。

    “奶奶——”

    不知为什么,我的声音突然就变了。

    奶奶把柴放在院子里,又大声地说开了:

    “奶奶上山拾柴了,猜猜,你差不多要回来了,一问,说我们家的烟囱真的冒烟了。”

    还有一个星期回家,整个村子也是安安静静的。我穿过村子,慢慢地走在院门前的台阶上。

    “同——”

    我真的被吓了一跳。奶奶一个人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

    “我要走了——”奶奶又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奶奶老了,现在,她一不高兴,就说自己要走了,要去见爷爷了。

    “我爸,我妈呢?”

    奶奶没说什么,沉默无息地坐在台阶上,眼睛远远地望着村子对面的山顶。天色渐暗,扇开的大门更显得黑洞洞的。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想,奶奶一定又是和妈妈爸爸闹别扭了。最近,他们好像总是闹别扭。几乎每一个星期回家我都能感觉到这种别扭。

    “你妈妈变了。她还是我的亲生女儿呢,真是做了媳妇忘了娘”我坐在灶堂里烧火,奶奶一边忙着淘米洗菜,一边和我说个不停。我们家,爸爸是上门女婿,但好像奶奶和爸爸反而要好些。

    后来,我有两个星期没有回家。我发现,我已经可以和新同学玩得挺好了。有一天课间,我正和同学们在操场上玩得热火朝天,突然看到村里的大国,他正站在操场的一角东张西望。他好像在找什么人,但那么多学生在他身边挤来挤去,他又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很高兴地跑过去,在他背后重重地拍了一下,大笑着叫道:

    “大国——”

    大国果然被我吓了一跳,回头看是我,就一把抓住我,大声叫道:

    “阿同,走,跟我走。”

    “我还要上课呢!”

    “你奶奶走了。”大国说“老了——”

    在回去的车上,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注意到了一些平时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一些村子静静地从车窗外滑过,人们在田间的小道上无声地走动;下了车,我抬头看到,我们村子远远地延伸到一座一座山后面,正笼着淡淡的白烟。一路上,都有溪水,或明或隐,声音忽大忽小。昨天夜里,一定刚刚下了一场大雨。那么,奶奶是赶在一个雨夜走的了。

    “你奶奶说你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回家了——”快要到家时候,大国才突然想起来似的说。

    村里的人都知道,小时候,我爸我妈都在福建伐木,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所以,当我走进院子,每一个见了的人都说:

    “阿同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该走向哪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奶奶走了,可我还是那么小,我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那么急着要去见爷爷,尤其是当我长大了,从大人们嘴里听说奶奶原来并不是嫁给爷爷的。爷爷的哥哥有一次挑柴到镇上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不知是遇上歹人还是遇上兵。后来,奶奶就转给了她的小叔子,也就是爷爷。

    21 农具

    我们家和大伯家一溜七间瓦房,在村里很是显眼。中间是一间共用的大厅,按村里的方言,我们叫它上间。上间供奉着祖先的牌位。但大多数时候,祖先的牌位总是要被盖上淡淡的灰尘和暗暗的光线。只有逢年过节,大家才会让它们照着蜡烛,闻着香味,听着诉说。在我们看来,上间是供我们玩的地方。一有空,我和弟弟就会往上间钻。尤其是下雨天,我们几乎整天呆在上间。有时候,堂哥堂姐他们早就等在那儿了。有时候,还会有村里的其它孩子。

    上间是那么空闲,刚好让我们玩捉迷藏玩跳房子玩跳绳玩斗牛。上间两边的木板墙上,各挂着靠着我们家和大伯家的各式农具。有锄头、蓑衣、斗笠、柴刀、镰刀、篓、筐、扁担、犁等。有时候,这些农具也可以派上用场,比如穿上蓑衣戴上斗笠表演相公小姐渔翁,拿上扁担大闹天宫。

    好多农具,都用得很久了。它们的木制手柄都被大人的双手磨得光滑细腻,铁制的部分也白白地泛着青光。不管是大伯还是爸爸,都很爱惜。他们从地里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锄头或锄头板拿到院子里用水冲洗干净,然后准备把它们倒挂在上间的墙壁上。爸爸和大伯往往会在这时候碰面,见了面,他们就会停下来,开始说田里的事情。大伯烟瘾不小,这时候,他就会弹出烟,点上火抽起来。爸爸是不抽烟的,他就在一边一遍又一遍端详着锄头,一边和大伯说着话。

    因为大人们是那样爱惜这些农具,所以,我们轻易是不敢拿它们的。但堂哥什么都不怕。他经常就拿着我们家的那把小尖锄到竹林里挖笋,到山上找草药拿到乡里去买,或者,拿着他们自己家的那把锄头到山边开块荒地种点他自己的小东西,什么向日葵花生黄瓜,什么牵牛花美人蕉了。

    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爸爸和大伯就开始吵架了,经常吵,越吵越吓人。不久,爸爸和大伯都把挂在上间的那些农具挂在了自己的家里。我们再到上间去玩,就觉得有些空荡荡的。堂姐堂弟有时也会在门口露一下脸,但很快就被大人们严厉地叫回去了。我们兄弟俩在上间玩了一会,很快也就无味地回去了。只有堂哥,倒还是常常会坐到我们灶膛前,映着火光,吃点花生玉米棒什么的,然后,借了我们的小尖锄去挖东西。

    叔叔婶婶,还是你们这把小尖锄好用——堂哥在走出我们家门的时候,常常会回头这样对我们说。

    你爷爷以前也喜欢这把小尖锄,我也觉得它用得顺手,爸爸说。

    22 怕

    小时候,我们怕很多东西。

    我们怕两头蛇,它细细的,但两个尖尖的头像它们的舌信子一样游来游去,看了就把我们小小的心绞成一团,再也不能放下。

    怕夜里醒来,突然听到猫头鹰的那像要哭的叫声。大人们都睡死了,猫头鹰那深洞一样的大眼睛,好像正盯着我一个人,怎么缩成一团都空荡荡的睡不着。

    怕吃错了东西全身会变成红色或绿色,长出毛或角。山上、地里都有许多样子好看、颜色诱人的东西,吃了后,我们挽起袖子和裤脚,坐在石头上看自己的双腿和胳膊,开始害怕。大人们说,还有一些草,吃少了还好,只是口吃,吃多了就要哑巴。

    怕不小心打死了青蛙精,晚上睡觉身上会爬满青蛙。大人们说,蛇有蛇精蛙有蛙精,要是不小心把它们打死,它们的子孙后代就会成群结队来替他们报仇。

    怕动了扫帚屁股会长出尾巴,怕说了别人的坏话嘴舌会生疮,怕换了牙忘了把下排牙丢上屋檐把上排牙埋进土里,怕雨天淋了头会生虱子,怕不小心扭了脖子却又找不到大肚人(孕妇)。

    怕偷看了公狗和母狗做事长大了会生出小狗仔,怕看到了蛇蜕皮夏天会浑身发痒,怕自己是大人在水井边捡来的。

    当然,也怕不小心踩到八卦再也走不出来,不小心踢了路边的药包传了别人的病,不小心吃了陌生人迷魂糖再也认不得回家的路。

    小时候,我们会怕很多很多东西。在月光照到床前,躺在床上,不由得就想起它们。好在,月光还没有移过一格,我们就睡着了。怕和兴奋纠缠着,变成含糊的梦,含糊的世界。

    附:

    写在前面

    我的家乡,我出生、长大和生活过的那个村子,在浙南丘陵的群山之中。我们这儿,村子越小,就越藏得深。就是那些看起来大点的镇子,站远了看,它们的四周也是山。因为在群山之中,又是那么小,它们其实很容易被忽略或忘掉。我们在各种信息中所看到的中国农民形象,一直都缺少我乡亲们的典型,我们讲三农,也一直没有算上他们。所以,如果说农民是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边缘人的话,那么,我的乡亲是农民中的边缘人,是中国农民中被忽略的那一部分。

    不过,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在深山之中,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和森林和土地的亲近,和祖先的亲近,远远胜过和外面世界的联系,天长地久,他们渐渐地形成一些自己的东西,这让他们既像是农民,又不像农民。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和信仰中,生活在自己的传说和发现里,但我相信,他们世界中的一些东西,却直抵我们文化、我们民族甚至人类的本质。他们的故事,是对人类生活和梦想的曲折反映。

    很早,我就想写一写村里的故事和传说,只是,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始我的讲述。

    不久前看了韩星孩的村庄传以及一些关于农业文化文明的文字,便想着要给自己的村子也写个小传,写家乡的故事和传说。我相信韩星孩所说的,村庄就是一个世界。我知道自己来不了韩星孩的那份大气,我只能写写小故事,小发现。猪年正月,陈耀送给小依依一分厚礼——舒比特的当世界还小的时候。忙里偷闲,我一边抱着小依依睡觉——小依依白天一粘床就会醒来——一边看当世界还小的时候。舒比特的文字实在太妙了,像耀兄说的,看了让人直想倒翻跟斗。看着看着,我就想起了村子一个又一个故事,开始是以舒比特的方式,后来是以自己的方式。

    我明白了,我村子的小传,我村子的故事,可以怎么写了。

    所以,这些故事,是儿童文学性质的,同时,又是小说。它们是一个整体,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村子,我们乡亲的小传。在写它们的时候,看着身边熟睡的小依依,我有一个小小的自私的希望,希望当他长大了,他和他的小伙伴会喜欢当世界还小的时候和我写的这些故事,喜欢故事里的世界和生活。那样,我们(我和他妈妈)和他说话就要轻松愉快多了。

    农历猪年正月初八写于梧桐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