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小说网 > 如月 > 第十四章 逃脱

第十四章 逃脱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万相之王最强战神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红旗小说网 www.hqqpxjd.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天黑了。

    司徒威廉躺在床上,隔着一张桌子还有一张小床,床上躺着米兰。晚饭吃过一阵子了,车厢内也熄了灯了,他们静静地躺到现在,就是为了让门外的日本兵以为自己已经入睡。

    这种假象很好营造,要不然司徒威廉也是睡了吃吃了睡,米兰更是如同一缕幽魂一般,活得无声无息。别说日本兵摸不清她的思想,就连司徒威廉也怀疑她是被她母亲虐待傻了——她看起来好像是没有思想,也没别的,什么都没有。

    忽然,司徒威廉轻声开了口:“哎,你穿鞋了吗?”

    桌子后头响起了个轻细的小嗓子:“穿了,还藏了一包饼干。”

    司徒威廉放了心,自己的脚趾头也在皮鞋里动了动。清晨牌局散场时,沈之恒将厉英良所打的欠条递给了他,他当时就觉得里头有问题,带着欠条回来一看,欠条背后果然写了两行小字,让他和米兰今夜别睡,等着和他一起逃。

    他不知道沈之恒是什么时候写下这两行字的,不过他无条件的相信这个人,这个人做吸血鬼做得别别扭扭委委屈屈,但做人真是做得得心应手风生水起,他自愧不如,而且是不如得远。

    皮鞋厚重,有些捂脚,应该换新的了,他也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一场生死之逃,自己此刻应该紧张肃穆,然而心思自成一派,不听他的指挥,一会儿跳到新皮鞋,一会儿又跳到金静雪,乱跳一气,没个重点。

    这是他天生的一种缺陷,所以他需要沈之恒。

    与此同时,沈之恒已经开始了行动。

    沈之恒认为如果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是能够策反厉英良的。厉英良对他有股子爱恨交织的劲儿,而爱恨之间的这个空子,就够他钻的了。

    然而他没有足够的时间。火车已经过了奉天,此刻也许已经要出辽宁,他正在深入满洲国的腹地。而据他这两天的观察做判断,今日凌晨时分,或者更早一点,超特急亚细亚号将会与这列火车擦身而过,高速驶向奉天方向。

    他不可能带着威廉和米兰走回天津去,他需要亚细亚号带他一程。

    行动的第一步,是把床上的毯子撕下了一大块,塞进了车窗和铁栅栏之间。把毯子展开来盖住了玻璃,他从栅栏间伸手过去,用力向外一摁。

    沉闷的破裂声音被火车行进时的轰隆隆掩盖住了,他把碎玻璃一块一块掰下来扔了,同时尽力捂着毯子四角,否则夜风呼呼的鼓进来,能把车厢门吹得震动。门外昼夜都有日本兵站岗,随时可能推门进来。

    然后他一脚蹬了窗框,一手抓了栅栏,一点一点的把栅栏拉扯变形。对他来讲,这不是太费力气的活,只是两只手不敷分配,让他手忙脚乱。待到栅栏间的空隙能容他伸出头了,他轻轻的撤出了毯子——还好,风势没有想象得那样大,车厢门还是稳固无声的。

    忽略了窗框支出的玻璃碎茬,他先是头后是肩,一点一点的从车窗中钻了出去。车外风声浩浩,亏他不是凡人,否则立刻就会被吹到车下去。手扒脚踩的爬上了车顶,他先向前望,看到了火车头,人质总不会被关在火车头里,所以他转了个身,快步走向后方。后方是接连的四节客车车厢,客车之后是更长的闷罐车厢。司徒威廉和他谈话时,说自己和米兰住得还好,既是还好,那闷罐车厢就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只能是在这几节客车车厢里。

    走过这节车厢,他纵身一跃,在第二节车厢顶上轻轻落地。这节车厢半开了天窗,他跪在天窗旁向内扫了一眼,车内亮着电灯,有张小床,床上躺着厉英良,厉英良叼着烟卷枕着双手,正仰卧着发呆。

    沈之恒继续向前爬,第三节车厢也是开着天窗的,他向内望去,发现这一节是餐车,天窗正下方的座位上,坐着黑木梨花和一个日本军官,车厢一角的吧台里还站着个侍应生。很好,前方还剩两节车厢,他很快就能和那二位人质见面了。

    他正要继续前行,然而就在这时,黑木梨花一边说笑一边抬头,向上扫了一眼。

    笑容在她的脸上凝固了,她立刻就站了起来,日本军官随之抬头,拔出手枪指向了沈之恒。沈之恒先是想要躲闪,可随即想到车内的黑木梨花可以在几秒钟之内穿过车厢控制人质,便索性一头扎了下去。日本军官——青山少佐——举起的右手扣动了扳机,子弹和沈之恒擦身而过,而沈之恒在下落之时抱了他的脑袋一扭,他的手还未落下,头颅已经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

    沈之恒站稳了,转向黑木梨花,就见她冲到了吧台后面,按下了墙壁上的红色按钮。车内立时警铃大作。她随即冲向后方车厢,而沈之恒也跑向了吧台,他不是冲着警铃去的,他是看到了警铃旁的一扇小小木门。他打开木门向内一看,看到了一排电闸和红绿电线,回头再看到那瘫软在地的侍应生,他从侍应生手中夺过一条餐巾垫了手,对着电闸一通乱扳,对着电线也是一通乱扯。火花闪烁之间,警铃哑然,五节客车瞬间黑暗。沈之恒从吧台下面抓起一把餐刀,推开车厢门追向了黑木梨花。

    他不知道黑木梨花在哪里。

    第四节车厢已经乱作一团,中国人日本人一起惊叫,他们知道沈之恒已经到来,可黑暗让他们不知向何处开枪。黑木梨花屏住呼吸站在最暗处——已经没有时间去控制人质了,即便她能够一马当先的冲进人质车厢,沈之恒也会随后赶到,而她不敢单枪匹马的与他为敌。

    在大混乱中,沈之恒杀出了一条血路,最后一脚踹开了第五节车厢的车门。借着窗外月光,他看到了面前一对整整齐齐的人,是司徒威廉和米兰。两人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司徒威廉牵着米兰的左手,米兰右手执着盲杖。司徒威廉的眼睛亮晶晶,米兰的面孔冷森森。

    沈之恒一把抓住了司徒威廉的手:“走。”

    司徒威廉一俯身,用手臂环住了米兰的胸口,像个小女孩子单臂夹着娃娃一样,他也单臂夹起了米兰,就在这时,车厢另一端的门开了,成队的日本兵涌了进来,对着前方开始进行无差别射击。

    在枪声响起之时,沈之恒也打开了火车车门。无暇去看车外地形,他拽着司徒威廉就是一跳。而就在他们翻滚落地的一刹那,火车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刹车声音,车轮与铁轨之间火花飞溅,同时备用电机开始供电,客车车窗内大放光明,将铁路两侧照了个通亮。

    沈之恒慌忙爬起来,就见司徒威廉趴在地上,米兰已经被他脱手甩了出去。他先跑去把米兰抱起来扛上了肩,又弯腰扯起了司徒威廉,也不管他们是否受伤,拔腿就往铁路旁边的树林里跑。

    刹车是个漫长过程,火车在火花中放缓了行驶速度,日本兵从这条钢铁长蛇的各个关节处跳了下来,潮水一般的漫入了树林。厉英良和黑木梨花会合,两人全都有点魂飞魄散的意思,也没有什么对策,直接各自带队开始了搜捕。

    今夜是个云遮月的阴天,起初空中还有一弯残月,残月只亮了片刻便被乌云遮了住,遮得人间伸手不见五指。树林中活动着光点,是日本兵的手电筒,而沈之恒和司徒威廉跑得深一脚浅一脚,沈之恒本来不想远离铁路,只想逆着火车的方向在林中暂时躲避,可现在的情势也由不得他了,他和日本兵一起成了没头苍蝇,互相乱飞。司徒威廉跳火车时崴了脚,一瘸一拐的拖他后腿,拖了好一阵子,才又恢复了正常的步态。而司徒威廉刚刚恢复正常,米兰趴在沈之恒的肩膀上,又挣扎了起来,沈之恒心急火燎,也不管她是大姑娘还是小女孩了,照屁股就是一巴掌:“别闹!”

    米兰细细的小嗓子在他耳边响起:“路不好走吗?天很黑吗?”

    司徒威廉龇牙咧嘴的低声答道:“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现在和你一样了。哎哟——”他一脚踩进坑里,狠狠的趔趄了一下。

    米兰一个挺身,硬从沈之恒肩上翻了下来,双脚落地站稳了,她说道:“那我来领路,你们要去哪里?”

    沈之恒一怔:“你?”

    司徒威廉抢着答道:“先别管去哪儿了,反正别让日本兵追上咱们就成。”

    米兰伸出右手盲杖,杖尖“唰啦”一声掠过地上野草。歪头做了个侧耳倾听的姿态,她随即向前伸出左手:“沈先生。”

    沈之恒握住了她的手:“行吗?”

    她转身,迈了步:“行。”

    她不知道久居黑暗世界的自己,已经进入了妄想境地。她至真至诚的相信自己能把沈之恒引领出去,没有理由,就是相信。

    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是由她造就。她亲手造就的,她便要亲手拯救,所以只要她还活着,他就不会死。盲杖拨开荒草,她想起了在教堂里听过的《出埃及记》,一刹那间,她觉得茫茫前路即是红海,而她就像那摩西,她向海中伸杖,海水便分开,道路便出来。

    这个念头让她狂热起来,她越走越快,并且当真对周遭一切了如指掌。闪烁的光点越来越远,她带领他们逃离了日本兵的大部队。

    忽然间,她猛的收住了脚步。

    沈之恒扶了她的肩膀,警惕的环顾四周,司徒威廉莫名其妙:“怎么停了?迷路了?”

    米兰竖起一根食指,“嘘”了一声。

    她从来没有这样激烈的运动过,热血涌上她的大脑,她耳中一阵阵的轰鸣,更糟糕的是起了大风,大风摇动整片树林,林海涛声此起彼伏,彻底扰乱了她的感官。她一时间混乱了起来,而在混乱之中,她又感觉自己依稀听到了什么异响——听到了,却分辨不出,这才最令她迷茫焦灼。

    下意识的,她张开双臂,挡住了身后的沈之恒。

    与此同时,前方走出了一小队黑黢黢的人,为首一人攥着个坏了的手电筒,是厉英良。

    厉英良一手拎着个半路不亮了的手电筒,一手提着手枪。在他和沈之恒迎头相遇的那一刻,天空横过一道闪电,把他们眼中的对方照了个雪亮。厉英良不假思索的举了手枪,然而手指搭在扳机上,他没有扣下去。

    沈之恒强行把面前的米兰推到了司徒威廉怀里,然后对着厉英良开了口。厉英良知道他对自己说了话,可迟来的隆隆巨雷淹没了他的声音,他只能隐约看见他的嘴唇开合,他是说了很长的一句话。

    握着手枪的右手有些颤抖,他理应开枪,他开了枪身后的手下也会一起开枪,密集的子弹足以让沈之恒暂时失去抵抗能力,可那样的话沈之恒就会被送去哈尔滨了,就会被绑到手术台上开膛破肚大卸八块了。

    短暂的僵持过后,天上又是一道闪电,电光影中,厉英良忽然看见了沈之恒后方的黑木梨花。

    她带着一队日本兵,不知何时逼近而来,并且也已经对沈之恒举起了手枪。

    他看得见她,她自然也看得见他,而他怎么敢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放沈之恒?

    惊恐之下,他开了枪。沈之恒应声而倒,不是中了枪,是米兰推开司徒威廉一头撞向了他,把他撞了倒。后方的黑木梨花恨了一声,想要摸黑补枪,可对面厉英良的手下先她一步开了火,本意是对着沈之恒等人射击,然而子弹无眼乱飞,反倒逼得她也连连后退。一边后退,她一边也还击,还击的对象是厉英良,厉英良真是疯了,分明看到了沈之恒身后就是她,还敢摸着黑开乱枪,这究竟是要杀沈之恒,还是要杀沈之恒身后的她?

    厉英良站在人群中,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枪到底打中了沈之恒没有。又一道电光闪过,他再一次看见了沈之恒——沈之恒向他掷出了一道寒光,他侧身一躲,随即大声惨叫起来。

    寒光是一把餐刀,扎进了他的上臂。与此同时,大雨点子伴着雷声砸了下来。黑木梨花停止射击,打开手电筒扫视前方,就见雨水之中瘫坐着厉英良,厉英良的手下傻子似的围着他,而沈之恒一行人已经无影无踪。

    大暴雨救了沈之恒。

    他们乱跑了一气,最后脚下一滑,被一股泥水冲进了个小山坳里。大雨下得扯天扯地,沈之恒坐起来,伸手一摸,先摸到了米兰。把米兰拽到身边又摸了摸头脸,他在确定了米兰安然无恙之后,伸手又去摸司徒威廉。司徒威廉蜷缩在地,沈之恒拽了他一下,没拽动,爬过去用力摇晃了他,这回,沈之恒听见了他微弱的呻吟。

    司徒威廉可不是娇滴滴的青年,他一贯活蹦乱跳,尤其是到了如今这生死关头,他更没有躺下耍赖的道理。沈之恒的心往下一沉,俯身将耳朵凑到了司徒威廉嘴边,他听到这青年正在喃喃的哭诉,哭的是疼,不是一般的疼,他要疼死了。

    与此同时,沈之恒嗅到了血腥气味。慢慢的将手掌搭上司徒威廉的后脖颈,他一路向下摸,鲜血早被雨水冲去了,所以,他直接摸到了清晰的弹孔。一个,两个,还有第三个。

    他至少中了三枪,子弹在他身上打出了透明窟窿,三枪全是贯通伤。

    沈之恒的血都冷了。

    旁边的米兰他顾不上了,他一把拽起司徒威廉,弓下腰把这青年护在了怀里。一只手理着他水淋淋的卷发,他极力的想用身体为他挡一挡雨:“威廉,别怕,你只是受了皮肉伤,你忍一忍,我这就想办法带你回家去。”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是气息紊乱,下一句就要哭喘出来。双手将司徒威廉抱着搂着,他当他是个懵懂柔弱的婴儿——其实他宁愿他此刻当真只是个婴儿,糊里糊涂的无知着,临死之时也不会太怕。

    旁边有一双拳头在捶打他,是米兰,米兰告诉他“有人来了”,他充耳不闻。司徒威廉正在他怀中微弱的挣动,喃喃的呻吟,疼啊,疼啊,疼死了啊,他一下一下抚摸了这青年的头发,像是父亲对待幼子:“别怕,威廉,很快就不疼了,很快。”

    泪水混着雨水,他想威廉要死了,威廉一死,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便又做回那个孤家寡人了。威廉认识自己一场,没有得过多少好处,最后却赔进了一条性命。

    横尸野岭,连死都不是好死。

    这时,旁边的米兰急了,猛的推了他一把:“他们来了!”

    沈之恒被她推得一晃,怀里的司徒威廉滚了下去,他慌忙伸手要去抱他回来,然而司徒威廉在泥水之中打了个滚,自己慢慢坐了起来。

    不但坐了起来,甚至还扭过头去,望向了米兰。

    沈之恒万没想到他还有这种体力,一时间竟是呆了住。而司徒威廉向着米兰缓缓伸手,在手指和她相触的一瞬间,天空闪过一道电光,电光照亮了司徒威廉的面孔,也照亮了米兰后方端枪逼近的两名日本兵。司徒威廉面孔惨白,两只眼睛却是含了血色红光,一挥手拨开米兰,他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他接下来的动作,沈之恒没有看清,米兰也只感觉是脸侧掠过了一阵风。风雨声中夹了两声短促的惊叫,沈之恒闻声起身跑了一步,随即愣在了原地。

    黑暗之中,司徒威廉跪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一名日本兵趴在一旁,另一名日本兵被他搂在了怀里。他埋头在那日本兵的颈部,肩头一耸一耸,是使尽了浑身力气在吮吸吞咽。忽然抬起头喘了几口粗气,他把怀里这具尸首一推,将旁边那名日本兵拽进了怀里。

    被他推开的尸首轻飘飘的,干瘪枯朽得不像新死之人。

    片刻之后,怀里这第二具尸首,也被他丢到了一旁。仰头向天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他开了口:“啊……疼死了。”

    然后他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向了沈之恒:“你刚才让我别怕,我当时疼得很,没有力气回答,其实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你别怕,我死不了。”

    说这话时,雨势忽然转小,云开了,露出了半弯月亮。黯淡月光之下,司徒威廉向着沈之恒一笑。

    沈之恒后退了一步:“你是谁?”

    司徒威廉一耸肩膀,仿佛被他问得无奈了,于是微微仰头,向他张开了嘴。年轻的嘴唇鲜红柔软,张到极致之后,有锋利的骨针紧贴着犬齿降下,骨针尖端牵扯着银丝,闪烁着寒光。

    沈之恒怔怔的看着司徒威廉,忽然大叫一声,将他狠狠推了开,同时自己也开始仓皇后退。地面泥泞,他一个踉跄跌坐下去,想要起身,结果又是一跌。在泥水之中挣扎着坐起来,他惊恐万状:“你到底是谁?”

    司徒威廉俯身向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可同时又是沾沾自喜,献宝一样托出了自己的秘密:“其实,我就是你的弟弟。”

    沈之恒依旧怔怔的瞪着司徒威廉,瞪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笑容突兀,一闪即逝。随即抬手捂着眼睛低了头,他低声自语:“怎么可能,我真是疯了。”

    然后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威廉呢?”

    司徒威廉一拽他:“我就在这儿呢!你也瞎啦?”

    沈之恒望向了他——只看一眼就扭开了头,仿佛见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不但不能正视,甚至不能相信:“你不是威廉。”

    司徒威廉举起双手,做了个话剧中叩问苍天的姿势:“哎哟我的沈兄,要疯你回家再疯好不好?我们再不逃就要晚啦!要是再被他们抓回去,恐怕就不止你一位要去哈尔滨,我也要给你作伴去了。”

    然后他拔腿又跑向了米兰,米兰一直委顿在泥水坑里,他抓住米兰的手,拽起她要走,然而刚走一步,他回了头,就见米兰跪在地上作势要起——起到一半,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

    “你怎么了?”他弯腰大声问她。

    一边问,他一边去摸米兰的腿,腿没事,于是他又一路往上摸:“你是不是哪里疼?你告诉我。”

    米兰没觉着哪里疼,就是头脑一阵阵的发昏,四肢全不听了使唤。而司徒威廉忽然发出惊呼:“你也中枪了?”

    米兰的锁骨下方开了个血洞,无疑就是弹孔。司徒威廉急得回头对着沈之恒大吼,把沈之恒吼了过来。米兰依然跪着,觉着沈之恒是跑过来了,她又是急又是不安,沈之恒未开口,她反倒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先说了话:“我没事,也不疼,我是累了,跑不动了。”

    沈之恒不假思索,拽起她一转身,意思是要背上她走,可米兰摇晃着跪下去,竟是连趴上他后背的力气都没有。司徒威廉帮了把手,把米兰托上了他的脊背。一托之下,司徒威廉又有几分庆幸,因为米兰看着修长,其实骨瘦如柴,是个轻飘飘的小姑娘,逃亡路上,她成不了他们的累赘。把米兰安顿好了,他又问沈之恒:“沈兄,接下来怎么走——”

    沈之恒猛的向旁躲了一下,并且依然是不看他。

    仿佛不看他,他就不存在,他方才暴露出的真面目也不存在。

    沈之恒背着米兰上了路,心里明一阵暗一阵的,只知道要去逃生。天边依稀有了清光,正是天将要亮,这让司徒威廉很紧张,他跟着沈之恒一边疾行,一边不时的轻声发问。沈之恒依稀听见了他的声音,然而听不分明——他不但不能看这个人,甚至也不肯听这个人。

    然而司徒威廉不识相,沈之恒这样的一言不发,他却还是要问:“方向对吗?可别又撞到他们的枪口上。”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到底走的是什么路线?我怎么都糊涂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日本兵怎么都不见了?难道他们这一夜没找到我们,就放弃了?”

    沈之恒的耳朵隔绝了他的声音,他问天问地,始终只是自言自语。而距离他们两里地远,厉英良正在预谋着放火烧山。

    厉英良穿着衬衫,被餐刀扎伤的右臂剪了袖子,胡乱缠了几层绷带。面无表情的迎着朝霞光芒,他指挥日本兵从火车上往下搬汽油桶。

    他和黑木梨花搜寻了半夜,虽然没有收获,但也能够确定沈之恒应该没有逃远。昨夜的大雨下成那样,他还带着两个拖油瓶,怎么逃?就算他会飞,大雨也会把他拍下来。

    昨夜是老天爷帮忙,可现在天晴了,他们找起来容易,沈之恒逃起来也容易,所以那个大海捞针式的找法就行不通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建立大包围圈,然后放火烧林,把沈之恒逼出来。

    把他逼出来,然后把他送去哈尔滨,让他死在那里。

    他对沈之恒依旧存有仰慕之情,可昨夜他对沈之恒开了枪,沈之恒也对他动了刀,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关系——就在这刀来枪往之中夭折了。接下来沈之恒一定又要找他报仇,而他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须先下手为强。

    而且,对横山瑛也得有个交代。

    汽油桶搬下了一大半,应该够用了,火车停了一夜,为了避免造成交通堵塞,如今不得不缓缓开动,驶向前方。日本兵推倒汽油桶,让汽油汩汩流出。黑木梨花走到了厉英良身边,两人都是无话可说。

    远方传来了轰隆巨响,大地随之震颤,厉英良回头望去,就见朝阳光芒之中驶出一列闪亮快车,正是超特急亚细亚号。流线型蓝色车头牵引着一长列褐色客车,以着一百公里的时速飞驰而过,厉英良目送着这一列轰轰烈烈的豪华列车,目光随着它望向了极远之处。很奇异的,他生出了一种平静而绝望的心情,仿佛送葬一般。

    忽然,他抬袖子一擦眼睛,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两个人影。那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扑向了超特级亚细亚号——扑上去,然后就随着亚细亚号一起消失了。

    回头望向黑木梨花,他颤声问道:“你看见了吗?”

    黑木梨花变脸失色:“你也看见了?”

    晨风忽然转向,一股黑烟扑向了他们,厉英良逆着黑烟望去,发现是那林火熊熊燃烧起来了!

    而且火借风势,席卷向铁路来了!

    厉英良留下了大部分的士兵扑火,然后凭着两条腿,和黑木梨花跑到了最近的小火车站,想要打电话给奉天铁道总局,让总局下令拦停亚细亚号。

    小火车站确实装有电话,但是线路不长,只能联系前后两处小站。厉英良到了这时,精神崩溃,完全没了主意,并且一阵一阵的翻白眼,仿佛要昏。黑木梨花对于他是失望透顶,也懒怠搭理他,直接自己做主下令,让各站采取接力赛的方式,把消息一站一站的传递出去,一旦传到装有无线电台的大站了,就通过电台,直接向奉天发电报。

    拦停亚细亚号的原因,因为涉及机密,她只能含糊说明,所以她的消息虽是一站一站的传出去了,并且确实是通过电波,赶在亚细亚号之前到达了奉天铁道总局,但总局听了这种语焉不详的无理要求,就像她现在懒怠搭理厉英良一样,总局也直接拒绝了她。

    她心急如焚,又一站接一站的去联系了横山公馆,而在等待回音的期间里,她站在小站门口眺望远方,先是见天边霞光如火,后来又感觉这如火的程度未免太高了点,火中竟然还配了几柱冲天的黑烟。

    “啊!”她睁圆了眼睛:“火烧大了?”

    这场大火燃烧的基础,是日本兵奉命泼下的大桶汽油,基础既是如此之好,又有晨风助兴,自然就烧了个铺天盖地,留下来扑火的日本兵只逃出了个零头,其余诸位全被当场火化。而大火犹不满足,顺着铁路乘兴而走,又烧毁了三里多地的轨道。

    在大火顺着枕木蔓延之时,超特急亚细亚号已经缓缓驶入了奉天火车站。横山公馆终于还是帮上了黑木梨花的忙,亚细亚号刚一停车,几队军警就已经等候在了车门外。亚细亚号在奉天火车站只停五分钟,军警只能在五分钟内搜查全车,不能拖延,因为车上不乏外国政要和超级富豪,关系着满洲国的国际形象,即便是横山公馆,也不能在这列火车上为所欲为。

    五分钟后,军警一无所获,列队下车。

    军警离去的四个小时之后,一列货运火车载着木料,缓缓经过奉天火车站,直奔了天津。

    货车里面,藏着沈之恒一行人。

    沈之恒在林子里并非乱走。

    当时他脱了衬衫撕扯成条,把米兰牢牢绑在了自己的后背上,然后匍匐在地,静静等待,一直等到了亚细亚号如期而来。他了解它的结构,所以未等它驶到眼前,便起身开始了冲刺。而当他一跃而起扑向亚细亚号时,它的车头刚刚掠过,他正好跳上了车头与后方车厢的连接处。

    车头后方的第一节车厢,是行李车。

    亚细亚号的客车车厢全部是安装了双层车窗的全封闭车厢,唯有行李车简陋一些,可以容他撬门潜入。司徒威廉一直紧跟着他,而他在行李车的角落里坐下时,他很识相的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也坐下了。

    他们一路还是无话,等到亚细亚号临近奉天之时,沈之恒撬开了几只大皮箱,从里面挑选洁净的衣裤换了上,又找了件女人的短上衣给米兰,为的是遮住她锁骨下方的枪眼。米兰的枪伤,他也看不出是重还是不重,她一直没叫过疼,单是昏昏沉沉的窝在他的怀里,他也不知道她流了多少血,看衣衫是看不出的,鲜血早被雨水冲刷尽了。

    司徒威廉也找了件夹克套了上,其实他也正在害疼,可米兰那样坚强,眼下情形又是这样的危险,沈之恒还不给他好脸色,所以他审时度势,决定忍耐一下。

    在亚细亚号驶入奉天地界之前,沈之恒背着米兰跳了车。

    司徒威廉依然紧跟着他。沈之恒跳车,他也跳车,沈之恒趴在枕木之下的草丛里等待,他也趴着等待,后来沈之恒扒上了一辆运载木材的货运火车,他也上了去。货车车厢是露天的,木柴上面只盖了一层雨布。他们蜷缩在角落里,司徒威廉向沈之恒伸出了双手:“你把她给我抱着,你休息一会儿吧。”

    沈之恒垂眼看着怀中的米兰,终于给了司徒威廉一点回应:“有钱吗?”

    司徒威廉掏裤兜,掏出了皱巴巴的一团湿钞票,面额还不小:“有。”

    “这车是往天津去的,等晚上到了站,你挑最近的一趟火车,买三张三等车票。”

    “去哪里?”

    “南京也行,上海也行。”

    “走那么远?咱们到北平躲躲不行吗?”

    “不行。我这回是彻底和日本人撕破了脸皮,还惊动了关东军。横山公馆我不怕,可他们的军部在平津一带势力太大,我现在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且我可以躲,米兰不能躲,米兰需要进医院接受治疗。”

    司徒威廉听了这话,这才恍然大悟,知晓了利害,但是瞟了米兰一眼,他犹犹豫豫的又问道:“可是她呢?她能坚持到南京上海吗?”

    沈之恒摇摇头:“不知道,但是没办法,只能这么干。她现在一露面,就会被日本人抓去做人质来威胁我。日本人若找不到我,自然不会放了她;日本人若是找到了我,她没用了,更不会有好下场。”

    司徒威廉低头把钞票展开,换了话题:“好像买二等票也够。要不要买二等票?三等车厢人太多了,还总是臭烘烘的。”

    沈之恒没理他。他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嘿”的笑了一声:“我也臭烘烘的。”

    无论是横山瑛还是黑木梨花,都没想到沈之恒这个吸血鬼是如此的神出鬼没,竟敢和来自关东的木材一起回了天津,并公然的手持三张三等车票,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

    三等车厢,正如司徒威廉所述,人太多了,并且臭烘烘,检票的都挤不进来,索性不检。沈之恒在角落里席地而坐,怀里搂着缩成了一团的米兰。米兰面颊通红,身体滚热,正是无知无觉的发起了高烧。沈之恒搂着这么一小团生命,像个父亲搂着新生的小女儿,心中木然的没有情绪,就单是这么搂着她。

    肮脏的裤脚拂过他的膝盖,他顺着裤脚向上看,看到了司徒威廉那张白皙的脸。司徒威廉靠着板壁站着,低头向他一笑,笑容挺烂漫,没心没肺的。

    他扭开了头。